[中图分类号]I206.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8284(2007)01—0167—04 沈从文无疑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独特的作家。他虽然也是受“五四”新文学的影响而步入文坛,但并没有像其他大多作家一样,沿着新文学的发展轨迹,将自己的创作激情投入到社会政治解放的潮流中,而是远离主流文学形态,选择了一条孤独的创作道路:从人性视角探寻民族品德的重塑之路,弥补了20世纪中国文学比较欠缺人性审视和道德完善的文学功能缺陷,从而奠定了自己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 一 沈从文一再以人性的治疗者自居,称其创作是为建造“供奉”人性的“希腊小庙”。同时,研究者也反复强调他是一位人性的歌者,指陈作家笔下“那些厚道而简单的灵魂”,“都有一颗伟大的心”[1]。彰显湘西“优美、健康、自然”的人性,成为沈从文乡土小说创作的基本特征。 沈从文首先以“神尚未解体”的远古时期为生活图景,通过对边地奇风异俗的描摹,凸显湘西边民准乎自然的人性。在《龙朱》、《月下小景》、《媚金·豹子·与那羊》、《神巫之爱》等作品中,作家一再借助苗族浪漫的“对歌求偶”婚俗,彰显湘西青年男女对感情的专一坚贞。湘西青年男女在恋爱时不以“牛羊金银虚名虚事”为条件,没有现代社会有形秩序与无形观念的束缚。如《龙朱》中的女子认为爱情是“抓出自己的心,放在爱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钱,不是貌,不是门阀,也不是假装的一切,只有真实热情的歌”。《月下小景》中的男子用歌声去追求一种“不要牛、不要马、不要果园、不要田土、不要狐皮褂子同虎皮坐褥”的爱情。在《雨后》、《阿黑小史》、《旅店》、《采蕨》等作品中,作家则将湘楚巫风和山乡风俗与青年男女对健康本能的追求交织在一起,凸现出“自然人”的健全人性。与信奉男女授受不亲的汉族不同,少数民族鼓励青年男女自由交往。“苗族青年男女婚前的两性生活颇为自由。处女与人通者,父母知而不禁,反以为人爱其女之美。”[2] 沈从文遵从湘西这一特殊地域的风土人情,创造了富于浪漫情调的情欲世界。《雨后》中那一对情窦初开互相爱悦的乡村少男少女,因为“自然”的陶醉,做了“神圣的游戏”。《旅店》中的年轻漂亮女老板黑猫,因为丈夫已经“安安静静睡到土里四年”,体内春心涌动,渴望得到“一种圆满健全的,而带有顽固攻击”。于是,与一个熟客作了一阵“顶撒野的行为”。《采蕨》中的阿黑和五明,因“生命逐渐成熟”,都有了“撤野”的冲动,两人就在“草坪上玩一点新鲜玩意儿”。沈从文在这个奔放的情欲世界中,发现的并不是放纵的性欲,而是雄强的生命和率真的天性。 不仅如此,沈从文即使面对“神之解体的时代”的湘西,依然关注其中“优美、健康、自然”的人性,打算“重新给神做一种赞颂。在充满古典庄严与雅致的诗歌失去光辉和意义了时,来谨谨慎慎写最后一首抒情诗”[3],努力从业已“污染”的湘西中挖掘出未被金钱腐蚀的健全人性。《会明》中的会明是一位军人,十几年的征战生活虽然消耗了他的生命,但并未泯灭他的善良天性,始终保持着农人般的质朴。《灯》中的老兵,足迹遍及半个中国,但身上未染半点江湖恶习,仍保持淳厚品性。《柏子》中的柏子,是一位粗犷放纵的水手。他有过剩的精力,敢于大胆地爱,活得洒脱雄强。特别是《边城》,作家在渲染茶峒山水美、风俗美的同时,着重凸显了边地的人性美。包括:(1)男女间的情爱美:翠翠不但人长得美,而且人品也好,乐于助人,对爱情忠贞专一;傩送也不贪嫁妆,不重门第,敢于追求自己的爱情。(2)亲人间的亲情美;老船夫50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地撑渡船,他活在世上就是为了让孙女翠翠生活得更好,翠翠对爷爷恩爱无比。哥哥天保虽然深爱翠翠,但一旦知道弟弟傩送也十分喜欢翠翠,就坦然把爱情让给弟弟。傩送感到自己对不起哥哥,也毅然出走。(3)商人与顾客之间的情义美:商人经商诚信第一,如做“船上生意经”的“不必作数目上的讨论”,河街上的卖肉屠户从不让顾客吃亏。甚至就是吊脚楼女子与相熟的水手之间,钱居然“可有可无”,而情感真挚竟也“痴到无可形容”。 总之,沈从文笔下的乡间灵魂,大都耿直豪爽,慷慨大度,守信如约,重情重义,几乎人人冰清玉洁如处子,个个乐善好施是君子;青年男女感情专一,他们可以为了爱情随时牺牲自己的青春甚至生命,能够经受种种困难乃至生死的考验;乡绅待人宽厚仁爱,大方洒脱,处事公正无私,正直和平,不但从不欺世压人,反而乐于为人解忧,凡遇他人求助莫不倾力相助;乡民为人质朴醇厚,天真自然,做事兢兢业业,尽职尽责,不但从不贪图金钱,反而轻财仗义,似乎活在世上只为他人生活得更幸福。所以说,“生息在田野晨阳空气中那些厚道而简单的灵魂”,“他们心口相应,行为思想一致。他们是壮实的,冲动的,然而有的是向上的情感,挣扎而且克服了私欲的情感。对于生活没有过分的奢望,他们的心力全用在别人身上:成人之美。”他们“无不先人而后己——无己”[1]。看来,沈从文的笔下确实有一个“人性皆善”的世界。 二 但是,如果翻阅了厚厚的《沈从文全集》,考察了作品中的所有男男女女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同意作家的自我宣称与研究者的阐释结论。因为,沈从文的创作文本固然展露了对至善至美人性的格外倾心与热诚颂扬,但也呈示出对诸多国民劣根性的冷峻剖析与理性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