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223X(2006)—06 —0001—09 鲁迅在他的杂文、书信、序或后记里,对于他创作时期个人的与国家民族的“郁结”,对于他陷于社会承诺(即主张新文化运动中反封建反迷信反帝的科学精神)和个人冥思(在认同危机中彷徨求索的情境)之间焦躁不安的心理状态,有极大幅度的表白。而这种彷徨求索的焦躁不安,包括一种强烈的求死以再生的欲望——形而上的死亡的欲望,很形象化地弥漫在他1924年至1926年间写的散文诗集《野草》和那个时期写的书信之中。他的《野草》和书信中流露的“灵魂的毒气”①(给李秉中的信,1924·9·24),“黑暗与虚无”[1]21的“绝望”(《两地书》,1925·3·18),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没有真的暗夜’的悲哀”(《野草·希望》)那种废然的灵魂的探索,我打算以《摩罗诗力说》这篇极其重要的诗论作为开端。 鲁迅早期的美学境界:《摩罗诗力说》[2]63—100 《摩罗诗力说》一文的主要题旨是:诗人之发声,乃受摩罗力之激发。摩罗力,即mara之中译。“摩罗之言,假自天竺,此云天魔,欧人谓之撒旦。”[2]66 诗人受摩罗力之激发,“动吭一呼,闻者兴起,争天拒俗”,[2]66一面反抗权威,一面反抗僵化的社会成规,亦即是萨特所说的practico-inert,固化凝滞的实际生活、重功利的惯性规范。[3]202 鲁迅在后来的《文化偏至论》里指出一种“见善而不思武”和《论睁了眼看》一文中讨论到一种失效的满足感,都是诗人必须抗拒之“俗”,他说“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着日见其光荣。”萨特对“惯性规范”的人性的关系有如下的观察:“我们说的‘人性的完成’不是必然可以获致的,只能是‘容或可以完成’……历史并不具有真实性,除了以下一个事实,即人具有无条件的实现全然自主的自我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实践从根地消溶现实生活中的惯性规则。”[3]202 鲁迅也深信这种消溶力量。诗、文化,在摩罗力激发下发出的声音,可以使“闻者兴起,争天拒俗”。鲁迅在《摩》文中把英语中的Genius译为“性解”,是别具用心的,仿佛说,天才也者,其天职正是“性解”,把受歪曲了的、僵化固化的人的真性、民族的原性解放出来。这样看,鲁迅早期心目中的诗人形象,从某一层意义来说,并没有与大陆后来所塑造的作为战士的鲁迅形象相违。但我们要注意一点:摩罗力是一种黑暗的伟力;诗人通过反抗的“拆建”必须在黑暗中完成。他说: 尼怯(即尼采)不恶野人,谓中有新力,言亦确凿不可移。盖文明之朕,固孕于蛮荒……文明如华,蛮野如蕾,文明如实,蛮野如华。[2]64 诗,是以蛮野(黑暗的摩罗力)为基源的一种创造,是花与蕾,实与花,互依互存一体两面两面一体之一种表现。鲁迅虽然从一开始便是一个“介入”的艺术家,但他不因行动的需要而抹杀意识、心灵艺术性的活动,所以甚至在1927年他倾向于更积极的“政治介入”以后,也无法忍受鼓吹革命文学的郭沫若、成仿吾、李初梨等人理论思想之粗糙,乃有“所有的文学都是宣传,但不是所有的宣传都是文学”② 的声明(1928)。文学之为文学自有其称之为文学之特质。文学中的语言不能只是革命情绪和行动的宣泄。鲁迅之伟大正是其在“社会介入承诺”与超乎社会而入乎渊默的艺术活动之间取得一个中枢地带,即他一句旧诗中所说的“心事浩芒连广宇”。[4] 我们在本文后面部分会有更详细的讨论。 所谓“入乎渊默”的艺术活动在鲁迅早期的美学视野里是怎样的呢?在《摩》文里,有充满着相当传统美学的回响,譬如他说: 盖人文之留遗后世者,最有力莫如心声。古民神思,接天然之閟宫,冥契万有,与之灵会。道其能道,爰为诗歌。其声度时刼而入人心。[2]63 此外又说“盖世界之大文,无不能启人生閟机……微妙幽玄……”[2]71—72 又说诗人“其神思之澡雪,既至异于常人,则旷观天然,自感神閟,凡万汇之当前,皆若有情而至可念也。故心弦之动,自与天籁合调,发为抒情之什,品悉至神,莫可方物……”[2]86 这里,不但字句意念大部分衍自文心雕龙的《神思篇》,如“澡雪精神”“神与物游”等。我们可以说,这些话实在是承自道家影响下中国美学的主轴,如庄子的“心游”,如“心有天游”(《外物》篇),“吾游心于物之初”(《田子方》篇),“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天道》篇)等冥合自然之道,郭象讲的“万物归怀”,陆机的“收视返听”、“澄心以凝思”,刘勰《神思》中的“神与物游……贵在虚静”,司空图的“妙机其微”,严羽的“至神”等,是一脉相传的。 但在拈出“冥契万有”这种“神与物游”的艺术真谛之同时,鲁迅显然已感到逐渐在中国得势的“科学”对作为美术之一的诗之压力。因为他特别为纯文学辩解,他把文学与科学两种论述加以分辨,称文章可以“启人生之閟机”,是“科学所不能言者”。“所谓閟机,即人生之诚理是已。此为诚理,微妙幽玄,不能假口于学子。”科学利用物理法则所得的结论,往往停留在抽象意念上。文学“虽缕判条分,理密不如学术,而人生诚理,直笼其辞句中,使闻其声者,灵府朗然,与人生即会。”[2]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