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6154(2006)06—0077—07 新诗发展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诗歌样态与诗歌精神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与朦胧诗派挥手告别的“第三代诗人”,其诗歌语言的口语化是诗歌创作主体刻意追求的审美特征。尽管“第三代诗人”倡导并实践着口语化的诗歌创作,但是一个基本的事实是:诗歌无论怎样口语化,仍然需要用“意象”传达生活与心灵的丰富性。说到底,诗歌是意象的艺术。可以说,离开了意象,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诗歌。作为“第三代诗人”的代表和中坚,于坚的诗歌其意象可以说是繁复的。拨开繁复的枝叶,我们发现于坚的诗歌有两大意象,或者说有两大意象系统,即“城市”和“乡村”。这两大意象,构成了两大诗歌话语体系,亦构成了诗人创作的空间背景和心理背景,这其中极其重要地包含着一种生态寓意。 一 “城市”和“乡村”:生态失调与生态和谐 诗歌乃至整个文学作品都离不开对“城市”与“乡村”生活的反映。作为诗歌来讲,农业社会必然造就了诗歌的乡村抒情气息和浪漫色彩。古今中外的诗歌概莫例外。工业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城市”从机器和烟囱中繁荣和昌盛起来,在承载物质文明的“花朵”的同时,也衍生和聚积着社会与人性的“恶”。19世纪后期出现的西方现代主义诗歌,不少篇章把“忧郁”和“绝望”献给了工业文明时代的“城市”。在中国,正如吴思敬先生指出的:“新诗从诞生以来,一直以城市为吟咏的对象之一。共和国成立以后,五六十年代的城市诗,是以礼赞城市建设新貌为主线的。进入新时期后,城市进入更多诗人的抒情视野,城市诗成为当代诗坛的重要景观。”[1] 改革开放的步伐和商品经济的浪潮加速了中国社会城市化的进程。诗歌,作为社会的神经和触角,总是会对日益变动着的生活作出敏锐而及时的反映。上个世纪80年代以后,一批城市诗人诞生了。于坚虽不能划在城市诗人之列,但是他有相当一部分诗歌描写了城市生活。他的城市诗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摹写或抒情,而是有着更深的心理期待,可以看作是一部“城市生态学”的诗性记录。与此同时,他又常常抽身而出,在“乡村”的原野里走动,同样从精神的层面,完成了“乡村生态学”的考察和思考。“城市”和“乡村”这两个意象及其意象群,构成了两种生态的存在样式。“城市”以生态失调、失衡成为了和谐、诗性的“乡村”生态的映照,二者的烘托和纠结以及诗人心灵的游走又实现和升华了诗人的理性期待。 人类现代文明的进步是要以牺牲自然天性和心灵神性为代价的。在扩张的街道、兴建的工厂、崛起的楼群和超级市场的背后,健康、单纯、诗意的自然景观和心灵图式在发生着残酷的改变和变异。栖居在“尚义街六号”的诗人于坚敏锐地感受到了这一切并加以了精细的描绘。诗歌《作品89号》把“城市”和“乡村”叠合在一起,既有对“工业时代”的忧心忡忡:“世界日新月异/在秋天/在这个被遗忘的后院/在垃圾/废品/烟囱和大工厂的缝隙之间/我像一个唠唠叨叨的告密者/既无法叫人相信秋天已被肢解/也无法向别人描述/我曾见过这世界/有过一个多么光辉的季节”,同时又把目光深情地投向了充满神性的乡村:“我承认在我的内心深处/永远有一隅/属于那些金色池塘/落日中的乡村”。可见诗人在描写“城市”的时候,“乡村”成为了他的心理背景和情感依托。因此,他总是寻找和发现着城市中带有乡村气息的自然图景,在表现其曾经拥有或现在尚存的诗意的同时,又无可奈何地悲叹着诗意的萎缩、流失和病态。诗歌《礼拜日的昆明翠湖公园》描写了“小桥亭子”、“茂林修竹”的公园以及流淌于其中的人性的温暖和诗意。公园,是城市中微缩的“乡村”,是人性的最后最美的一块栖息地:“一个被阳光收罗的大家庭/植物是家什/人是家长/活着的/都是亲属”。可就是这样一处绝美的风景,在城市的包围中正一点点萎缩:“离开公园/在五幢楼一单元的第七层/亮处看见这块地皮/确实只是/黑暗的一小盆/边缘/正在霓虹灯的围观下/一点点/萎缩”。当然,萎缩的不仅仅是千金难求的公园,还有与公园相依傍的人的精神领地。就连诗人所在城市的“千年的湖泊之王”——滇池也成为了“腐烂之水”、“生病的水”,“那蔚蓝色的翻滚着花朵的皮肤/那降生着元素的透明的胎盘/那万物的宫殿那神明的礼拜堂”,忽然间无影无踪,“从永恒者的队列中跌下”,诗人一方面哀悼它的不幸的死亡,一方面审视“新城”的夜晚从身边走过的“干燥的新一代”,同时还检讨了自己的心灵:“我要用我的诗歌为你建立庙宇!/我要在你的大庙中赎我的罪!”在诗人看来,包括滇池在内的“神殿”不仅构成城市的生态环境,也构成诗人创作的生态环境,是诗人“诗歌的基地”、“美学的大本营”、“信仰的大教堂”:“诗歌啊/当容器已经先于你毁灭/你的声音由谁来倾听?/你的不朽由谁来兑现?”(《哀滇池》)因此诗人的哀悼中有着更深的悲痛。 “城市”更多的在改变人的心灵。被街道、楼房和围墙所切割的生活,被程式化和繁文缛节所包围的生活,造就了人的隔膜、伪善和虚荣,带来了人性的压抑和失落。为生命画像的《事件:结婚》、为心灵写意的《事件:围墙附近的三只网球》等诗歌,在“事件”的缓慢的叙述和罗列中,由社会现象和生活现象切入到人性滞重而芜杂的层面。诗歌《在诗人的范围以外对一个雨点一生的观察》,选取的观察点是“咖啡馆”,亦即以“城市”作为背景:小雨点“在滑近地面的一瞬”抢到了“一根晾衣裳的铁丝”,于是“改变了一贯的方向/横着走/开始吸收较小的同胞/渐渐膨胀/囤积成一个/透明的小包袱/绑在背脊上/攀附着/滑动着/收集着/它比以前肥大/也更重/它似乎正在成为异类”,最后“满了/也就断掉/就是死亡”。诗歌形象地描写了小雨点在外物的作用下发生异化直至死亡的过程,显然,这是一个象征,城市中某种人生和心灵的象征。“城市”的天空和地面在时时刻刻改变着人的观念和心态,改变着人的命运和结局。也许小雨点的异化和死亡不是它的悲哀,因为最终它“保持水分”,没有失掉本性;但就人来说,在外物或外力的影响下,欲望的“膨胀”和心灵的“重量”所导致的异化和死亡,则是令人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