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6198(2007)01—0199—06 在我看来,五四本身就是充满思想分歧的。过去,当我们几乎是强制性地将种种出现于新文化倡导者阵营内部、新文化不同的理解者之间、新文学倡导者与旧文化坚持者之间、旧文化传统不同的理解者之间的思想分歧简化为新/旧、进步/落后、革命/封建的二元关系,其实便是严重混淆了历史的诸多复杂存在,而今天颂扬五四与批判五四也常常是建立在这样一种历史的混淆当中,思想的混淆必将继续导致思想平台的缺失,这是新的五四新文化研究必须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自身所具有的复杂形态中,后来被视作新文化旗手的鲁迅与其他更积极的新文化运动的鼓动者的分歧值得我们注意。鲁迅介入五四新文化运动是被《新青年》“拖进去”的,在这里,我们不妨将借助《新青年》杂志积极倡导新文化的知识分子称作“新青年”,考察鲁迅介入《新青年》杂志的过程,将比较清楚地发现其中的重要分歧。 这就是我们今天重读鲁迅《呐喊·自序》的意义。 1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1] 这就是《呐喊·自序》的开篇。鲁迅就是以这样的表述,开宗明义地向我们昭示:他与五四时代的许多人有着多么不同的体验与心境! 青春、激情、幻想、梦……这就是我们今天对于五四的描述。然而,鲁迅却显然已经不再属于这样的“五四作者”了。可以说,与积极投身《新青年》激情启蒙的“新青年”比较,五四时期的鲁迅更有着刘纳所说的“辛亥革命时期进步诗人在辗转苦辛与心理疲劳”,这样冷静而理性的表述一再说明他的确已经“几乎损尽了天真”,传达的尽是“人生跌宕起伏”之后的“沧桑之感”,同时也是“对人生哀乐有比较深致的体味”[2]。这些对前代文人的描述之所以同样适用于鲁迅,乃是因为鲁迅自己的“新青年”时代的确早在辛亥革命之前的日本就到来了,而从那以后到五四,恰恰是鲁迅在跌宕起伏的人生中逐渐磨损青春、忘却梦幻的过程。 在日本,在五四之前的十年,鲁迅兄弟和许寿裳、袁文薮等五人共同策划着一本名为《新生》的杂志,鲁迅1908年的几篇论文就是为这本杂志准备的,这大概可以说明杂志以思想启蒙为目标的办刊宗旨,同时,据鲁迅所说,这又是一本纯文学杂志。显然,《新生》几乎就是未来五四新文学杂志的预演,可以说就是当年鲁迅的《新青年》,筹办《新生》的鲁迅本人就属于辛亥革命之前的“新青年”。 然而,对于中国文化而言,鲁迅作为人的“新”与杂志作为理想的“新”都出现得太早了一些。 近代中国,直到民国建立、袁世凯推行专制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救亡图存的中国知识分子都主要坚持着两种主义,一是国家主义,二是实业主义。日本留学界也是如此。然而,独立特行的鲁迅恰恰在这两个基本的方向上完成了自己的根本突破。1908年前后的鲁迅以个人主义实现了对国家主义的超越,以对精神信仰的呼唤实现了对物质主义和单纯的实业主义的超越。在《科学史教篇》里,这就是对科学救国口号中“至显之实利”与“至肤之方术”的尖锐批判;在《文化偏至论》里,这就是一个重要的主张:“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在《摩罗诗力说》里,则被鲁迅描述为文学艺术所涵孕的“心声”:“盖人文之留遗后世者,最有力莫如心声。”在《破恶声论》里,是要清除以“科学”、以“兽性”的爱国主义相标榜的“伪士”,同时保留象征人类信仰真实的“迷信”。在鲁迅完成着这一系列前所未有的精神探索与启蒙思想之时,在他第一次以“个人”的立场来读解近代中国文化的危机之时,特别是在他努力将自己对中国人的精神的重建以纯文学的方式予以表达的时候,他实际上是提前十年演绎着未来五四的新文化主题,换句话说,1908年的前后就是鲁迅心目中的“五四”,而《新生》就是鲁迅所要创办的《新青年》。 当然,1908年的鲁迅是孤独的,《新生》的设计也并没有成功。因为,包括留学界在内的绝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都还没有摆脱国家主义与实业主义的思想窠臼。“在东京的留学生很有学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业的,但没有人治文学和美术”,鲁迅等人的认同圈子是十分的狭窄,在如此“冷淡的空气中”,鲁迅、周作人能够“寻到几个同志”策划一种杂志这本身就是一件艰难的事情。“新生”,“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3],据许寿裳回忆说,当时“有人就在背地取笑了,说这会是新进学的秀才呢”[4]。在当时的留日学人中,大约还很少有人能够独立于博大悠久的中国传统与朝气蓬勃的西方文化之外,以全新的生命创造为自己的现实目标,人们很容易理解“清议”、“鹃声”、“汉帜”、“游学译编”之类的称谓,而这“新生”,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都仿佛是一个陌生的名目,能够进入其认知范围的恐怕也就是“新进学的秀才”之类了!于是,等待他们的也只有这样的结果: 《新生》的出版之期接近了,但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当文字的人,接着又逃走了资本,结果只剩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创始时候既已背时,失败时候当然无可告语,而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运命所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好梦了,这就是我们的并未产生的《新生》的结局。[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