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著《鲁迅的生命哲学》最后一章论《野草》,其中当然涉及《影的告别》。但以几百个字来“例解”一篇被不少学者视为“最难读”的名作,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专文申论之念很久,一拖至今。 认识鲁迅的精神特质,《影的告别》极具个案性。虽然,它与《过客》、《墓碣文》、《死火》等名篇一样,读者可借以直观其人,但是,倘要寻找鲁迅与中外各种精神遗产的复杂关联,《影的告别》要比诸篇更具可辨识性。 一 孙玉石先生曾经用“象征”说为《野草》研究打开一个缺口,尔后不断有人撕出更大的口子,但终敌不过无形的修复力。这与政治原因没有多大关系。正如诗学研究的一般情况一样,政治原因退场,社会学化① 却是一个尾大不掉的习惯。笔者曾尝试以“听梦”的姿势读《野草》,王吉鹏先生就此评论道:“在沿着哲学玄思,存在本体论的道路上一路飚扬的同时,研究者也过于‘避实就虚’,在某种程度上忽视了《野草》文本本身,而沉湎于哲学思考的高蹈境界,这又是一种矫枉过正。”② 笔者特别看好“避实就虚”这个用语。这的确是一个十分中肯的概括:质疑“坐实”而“听梦”,这还不是“避实就虚”? 不过我同时要指出的是,“避实就虚”不是我的刻意为之,而首先是鲁迅本人的写作姿势。 根据有二:其一,鲁迅说野草是他的哲学。哲学就是形上,形上就是“虚”,就是“玄思”,这些词有时可以互训互换。其二,《野草》最诗化的几篇,多是“我梦见”,而梦就是“虚”而不是“实”。 也就是说,“虚”是“《野草》文本本身”的实情。如果这一点没有太大疑问,那么“听梦”就不是绕道走的“避实就虚”,而恰恰是直面文本的“如实”听来。因此我至今认为这是《野草》的一种读法。这里旧话重提,与其说是为旧作辩护,不如说是借此向读者交代本文的立论角度。这实出于不得已,因为《影的告别》是更典型的“避实就虚”,除了写作动机等知识性考据,我们无法将文本本身实证化和社会学化。③ 比如劈头一句就是那样的谬悠不实: “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 有谁能用逻辑界定,或者用经验性语言指明“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我想无人可以做到。这是因为“不知道时候的时候”根本就不是一个可以实然判断的物理时刻(或社会学时间)。 “知道时候的时候”一定是在日常认知状态中。人在这个时候,大概是不会有形而上学的哲学沉思的,也是不会有诗的。“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姑称“超时候”。“超时候”将“时候”悬置,“超时候”说话,只能是超验语态。也就是说,《影的告别》之所诉,不是某种时刻的认知判断和心理现象,所以不能将其仅仅读作鲁迅某个阶段的“苦闷”、“灰暗”,而后来“克服了”的过去时。虽然某种机缘性偶在体验的确是作者的写作契机。 《影的告别》为什么难读?与其说是作者的晦涩造成,不如说一个多世纪以来的社会学眼光遮蔽了读者。④ 它造成了一种大同小异的解释共同体(interpretive community),于是很难看到或想到:“影”其实是一个古老的原型,是中西文化史上都曾有的一种形上隐喻,是东方与西方诗哲们都曾不约而同用过的一个经典寓象。虽然下面将证明,《影的告别》与一些历史之“影”有着直接和间接的关联,但我宁可强调,鲁迅写作时是否想到这些经典,是否有意为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之影与彼之影存在一种互文关系。一种原型无数次地被记忆和生成,不过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正如历史上难以计数的咏影之作和有关神话之所以可能,就在于人类有同样的人生之谜。⑤ 如果我们对所熟悉的认识图式稍加搁置,由此及彼地打开思路,应该说是很容易做到的事。可是习惯老是牵着鼻子走,于是一些简单的联想也成了不可能。 比如论者很难由此联想到老生常谈的柏拉图之“模仿”论。柏氏的学说被概括为理式论(通译理念论),其实理式论也可以叫模仿论、影子论。从另一个方向命名罢了。这个学说认为,不可见的理式世界才是真实的,可见的感官现象不过是这理式世界的影子。这样,肉身之人也不过是人的理式的一个模仿。模仿的名词化就是指人的理式派生出的影子。中国高校的文学理论课通常会批判柏拉图的《理想国》中的两层模仿即“模仿的模仿”理论,“模仿的模仿”其实也就是“影子的影子”。 又比如我们更难联想到《圣经》文化。 “影”在《圣经》中是与“光”相连的,可见“影”在《圣经》中是怎样一个重要的隐喻。根据《圣经》的说法,上帝是“真光”⑥,“真光”照亮世界,或者说万物反射或分有上帝的光,所以上帝是“众光之父”。这里的光绝不是物理世界的可见光,它是纯粹的,不可改变的:“众光之父……,在他并没有改变,也没有转动的影儿。”⑦ 上帝的独生子耶稣“道成肉身”,则是住在人间的真光,是“世上的光”⑧。那么人是什么呢?人是上帝的造物,人有上帝的赋予,尤其是人有灵魂,所以人虽然不是光,但也不是黑暗,人不过是上帝的影,所以《圣经》也以影喻人。比如:“耶和华阿!人算什么,你竟认识他!世人算什么,你竟顾念他!人好像一口气,他的年日,如同影儿快快过去。”⑨ 《创世纪》讲上帝以言(word)造人,人就是上帝按自己的样子所造,所以人是上帝的相似物、影子。而在基督教历史上,柏拉图的理式论(模仿说)则通过新柏拉图主义神学影响到圣经文化的形成与传播。直到今天,这一传统朗然可辨。几千年的西方文化,正是在“理式—影子”说的土壤上发育生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