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6年岁末 地点:北京小西天 从“牙医”到作家 张清华(下简称张):你最初的写作冲动源于何时?少年,还是更小的时候?什么东西影响了你,使你有了写作的灵感?后来真正成为一名作家(正式发表作品算起)经过了多长时间? 余华(下简称余):我尝试写作是自八十年代初。当时是中国半个世纪以来文学最“辉煌”的一个时期,几乎所有的文学杂志都发行几十万册。我开始写作与这种状况有一定的关系。而且,自己也比较喜欢读一些书。最早决定自己做一个作家到底是基于什么理由,我现在已记不太清楚了。我认为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有很多人没有坚持下来,而有些人坚持下来了。一个作家的成长肯定和他的环境有很密切的关系,我写第一个短篇小说的时候,当时的图书出版还不是太重要,重要的是要在一些著名的刊物上发表,写一个短篇小说就可以名扬全国。在这样一个前提下,我们这一代作家基本上都是先写短篇小说,再写中篇小说,然后写长篇小说。对我来说,前面的三个短篇是最重要的。我觉得支撑我来写第一个短篇小说的,就是一定把它写完,就是这个信念。 张:当时是做牙医吗? 余:对,那时都二十三岁了。支撑我写完第二个短篇小说的是,我发现其中有一些很优美的句子,这是能够激励我往下写的非常重要的因素。当然现在看肯定是很糟糕的句子。当我写到第三个短篇小说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写的一个人物很有意思,所以我的进步是很快的。当时这个小说发表了。 张:发表在哪儿? 余:《西湖》1983年第1期。那个小说写得很不好,但是它发表了。 张:叫什么名字? 余:《第一宿舍》。我一直不愿意让人家知道这个小说。 张:是用“余华”这个名字吗? 余:是啊,当时我还想过用笔名,后来还是改了。想到好不容易发表了小说,人家还说不是你的,所以最后没有用笔名。我觉得我还是比较顺利的,当时给文学刊物寄稿子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用邮票,只要在信封上剪一个角,由刊物邮资总付。 张:这个情况一直持续到八十年代中期。 余:对。假如被刊物退回来的话,我就把信封翻过来,再换一个杂志的名字,再剪一个角,用胶水一粘,又往邮箱里面扔。所以我觉得我的小说所旅行过的城市比我走过的地方要多——当然是在中国。对我来说,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是《北京文学》在自由来稿中发现了我。他们发表了我的一个小说,还让我得了“北京文学奖”,评委投票它居然还排在第一位。我的“作家生涯”大概应该从这个时候算起。 两个老师:卡夫卡与川端康成 张:你和另外的几位作家被并称为“先锋作家”,在八十年代的文学环境中,你们的出现既是必然的,也是很突然的。你的“先锋”和“前卫”的写作风格是如何形成的,什么时候形成的? 余:我开始的写作和大环境没有什么不同,我刚才说到,1984年我的一个短篇就得到了《北京文学》奖。但这个过程一直并不顺利,我并没有那么快得到全国性的认可——得到全国的小说奖。很多年以后,我遇到当年评“北京文学奖”投我票的朋友,他对我说,当时评委们在讨论小说时觉得很遗憾,为什么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把它给漏掉了呢?因为在《北京文学》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还是很多的。 张:那个小说是你后来的这种风格吗? 余:还不是后来的风格。 张:幸好没评上,评上了对你的误导会非常大。 余:呵,是这样的。当时我被很多刊物退过稿,包括《人民文学》,因为我总是首先是寄《人民文学》和《收获》。被退得心灰意冷,又觉得很不服气。但后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当我要把小说寄给刊物,要让编辑在自由来稿中觉得眼睛一亮的话,那我小说的水平一定要比他们高很多才行。他们才可能发现一个新人,才可能愿意来培养你,其实这对我来说是好事。就是你刚才那句话,我要是过早地获得全国小说奖的话,我就被误导了。所以当我刚刚起步的时候,我始终是小成功而不是大成功。后来在冬天的一个晚上,在南方没有暖气,我在被窝里读到卡夫卡的《乡村医生》,我顿时目瞪口呆,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 张:大概是什么时候? 余:86年。当时我到杭州去,人民文学出版社刚好出了《卡夫卡小说选》,只剩最后一本了,我杭州的一个作家朋友买下来了,我走的时候,他把这本书给了我。就在第二天晚上读了《乡村医生》,我印象中最深的就是马的描写,那匹马非常自由,省去了很多铺垫。我们所受的小说的传统教育就是一个字接一个字往下铺垫,这种写法在很大程度上就像枷锁一样。当一个人走出门,你首先要走下楼,走下楼以后可能还要面对一条胡同,或者面对一条大街。卡夫卡是怎么写的?这个人走出门以后,下一段他就在广场上了。谁来跟你玩这一套“铺垫”。 张:跳跃性。 余:对。在这一点上,卡夫卡启发了我。为什么我说自己是一个运气非常好的作家呢?因为不让我大成功,也不让我失败。失败可能把我打回去拔牙了。我非常感谢从83年开始发表作品,但我认为我真正的写作是从1987年开始的。 张:你读川端康成比卡夫卡还要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