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孙犁:“抗日小说”的“三不主义”① 与《芸斋小说》的心理依归 尽管文坛对《书衣文录》(1965—1994)、《耕堂劫后十种》(1977—1995)大量深邃老到的读书笔记、随笔、杂感、书信交口称赞,孙犁本人似乎更看重小说。他晚年常以《风云初记》和《芸斋小说》馈人,认为自己的一生都写在这前后两个阶段的小说中了②。 孙犁前期(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下半期到五十年代中期)的小说创作,多以抗战为背景,几乎每篇都写到“冀中平原”和“晋察冀边区”(主要是晋西山区)中国军民的抗战。1945年抗战结束,孙犁从延安返乡,参加率先发动的华北解放区“土改”。内战烽火并未烧到冀中,孙犁没有亲历“解放战争”,这以后他的小说仍然写抗战,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五十年代长篇小说《风云初记》和中篇《铁木前传》,所以他称自己这一时期的创作为“抗日小说”③,晚年并有清楚的定位:“我的创作,从抗日战争开始,是我个人对这一伟大时代、神圣战争,所作的真实记录。其中也反映了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我的前进脚步,我的悲欢离合”,“我最喜欢我写的抗日小说。”④ 孙犁的后期创作,只有薄薄的一本《芸斋小说》,主要是一组关于“文革”的“笔记体”的回忆,其中多有对人性丑恶的洞察与惊怵,对人生苦短、穷愁老病的哀叹,几乎扫尽“抗日小说”的乐观钟情与柔媚明丽。但是,写《芸斋小说》的孙犁“最喜欢”“抗日小说”,说明二者之间尽管差别很大,却仍然具有某种始终吸引着孙犁的根本的同一性价值。他晚年更看重小说,原因或许就在这里。 那么“抗日小说”和《芸斋小说》究竟有怎样的同一性价值呢? 先说“抗日小说”。 从1945年在延安《解放日报》副刊发表《杀楼》、《荷花淀》、《村落战》、《麦收》、《芦花荡》等开始,孙犁就一直根据自己在冀中参加抗战的经历,深情讴歌战争中的人情美与人性美。他毫不吝啬地饱蘸浓墨,深情赞颂那些接受了革命思想、支持共产党、对未来充满信心的新型农民,特别是那些既有革命热情又富于美好人性的乡村女子。在萧条粗粝的时代背景下,他的作品别具一种阴柔妩媚的幽美。 然而早就有疑问:孙犁的充满自传色彩和抒情特征的小说,是否“真实记录”了北方人民抗击日本侵略的“神圣战争”?孙犁说,“看到真善美的极致,我写了一些作品;看到邪恶的极致,我不愿意写”,这段话前半部分说的就是“抗日小说”,后半部分解释他为什么经历了“文革”却没有写出更多有关“文革”的作品。“抗日小说”浓墨重彩地描写战争年代“真善美的极致”,尽量回避“邪恶的极致”,这是孙犁个性使然,但并不因此就缺乏真实性。“真善美的极致”不仅客观存在,也符合人们的真实愿望。如果真实就是这种真实存在并且符合人们真实愿望的“真善美的极致”,这在孙犁的作品中是十分充盈的。问题是,在残酷的抗日战争和同样残酷的国内矛盾中,“真实”是否就限于“真善美的极致”?人们对孙犁的“抗日小说”的态度与其说是“怀疑”,不如说是“不满”,即不满他只写“真善美的极致”而不写“邪恶的极致”,最终无法抵达全面而深刻的真实。 孙犁的“抗日小说”不属于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那样宏大壮观的史诗,也不是苏联作家巴别尔《骑兵军》那样混杂着血腥和丑恶的英雄传奇,甚至没有达到他所钦佩的一生坎坷的女作家萧红三十年代的《生死场》和四十年代的《马伯乐》的水平。萧红前一部长篇被鲁迅誉为展现了“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且多有女性作者“越轨的笔致”,后一部长篇更自觉坚持鲁迅传统,在抗战初期中国军民浴血抵抗并严重失利的情况下,仍然不肯放弃“国民性批判”的立场。孙犁“抗日小说”也写了“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但风格温婉柔和乃至带着几分妩媚,“越轨的笔致”很少见,从民众中提出“马伯乐”式的典型加以辛辣嘲讽,更是绝无仅有。萧红写故乡“呼兰河”也着眼于国民性批判,充满了对于肮脏、混乱、愚昧和残酷的揭露,这和孙犁无限爱恋和欣赏的“冀中平原”有天壤之别。 孙犁“抗日小说”固执的这种主观性的真实观(是他晚年紧持不放的价值理想),至少会引出三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1.“抗日小说”为什么没有出现基于正面把握中华民族内部矛盾而进行的上述萧红或四十年代初期胡风派青年作家路翎的那种不妥协的国民性批判,那种对农民、知识分子和政府官员身上数千年“精神奴役的创伤”的无情揭示?抗战中北方农民果真都那么单纯可爱吗?作家是否因为政治宣传而美化了战争中的国民? 孙犁描写抗战时期的“北方人民”,主要挑选热心抗战、支持共产党、对战争的正义性和必然胜利的前景充满信心、无私奉献一切、相互提携彼此关爱的底层民众作为对象;具有上述一切优秀品质又青春勃发、活泼健康、温柔多情的农家少女和少妇,尤其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她们热情支持并积极参与抗战,热爱第一线子弟兵,在孙犁看来,就代表着战争年代“真善美的极致”。时代的“政治正确性”,人类亘古不变的高贵情性(特别是青年男女之爱和女性的青春之美),是孙犁描写战争年代“北方人民”的着眼点,也是满目疮痍的中华大地仅存的美的源泉,是在诗人艾青深情吟诵的“北国人民的悲哀”之外唯一能够鼓舞和激励人们热爱生活、热爱土地、热爱国家的力量的源泉。孙犁反复歌颂“北方人民”的优秀代表所表现的这种人性美和人情美,他不会意识到这里会有什么特别的“美化”。 值得追问的也确实不应该是孙犁的“美化”,而是孙犁的“选择”。就是说,他选择了“北方人民”优秀代表身上的美好品质作为讴歌对象,却较少正视作为集体概念的“北方人民”必然包含的也许是极大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