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小说往往具有双重职能:一是散文化地描写和想像世俗生活,二是继承诗人的传统,用小说的形式来探求人类的精神。史铁生和北村最突出的文学标识,就是其作品所传达出来的某种强烈的终极诉求气息,他们所讲述的故事,大多与人生在世的基本信仰问题相关。这无疑是一条荆棘之路。今天看来,他们分别留下的漫漫足迹里,无论包含的是启示还是教训,都已为当代汉语文学留住了精神的深度。 一、“病态”和“残疾” 北村笔下的人物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瘦弱、苍白、萎靡。刘浪的“虚症”(《施洗的河》),超尘没有任何器质性疾患的“全身都不舒服”(《伤逝》),玛卓神经质的“不停洗手”(《玛卓的爱情》),康生的“弱不禁风”(《水土不服》)……各种各样的病态形象在北村笔下不一而足。也许,只有在蒙获神恩或良心安宁的情况下,他的人物才会像归罪的李百义那样,突然从脸上溢出“非常灿烂的笑容”(《愤怒》)。 史铁生作品中的残疾人,最早集中地出现于《没有太阳的角落》(1980),此后,《夏天的玫瑰》里的跛老头,《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中的残疾夫妻,《山顶上的传说》里放鸽子的残疾青年,《命若琴弦》里的老瞎子,《来到人间》里的侏儒女童,《原罪·宿命》里残腿的莫非和十叔,《务虚笔记》中的残疾人C以及《我的丁一之旅》中的“那史”,残疾的身体几乎贯穿了史铁生的整个创作。 “病态”对北村来说,显然具有社会、人生方面的隐喻义。在《作为隐喻的疾病》一文中,苏珊·桑塔格曾这样分析19世纪结核病的大流行:“肺痨被理解为外显的风度”①,“只有生性敏感的人才能染上结核病”②。也就是说,结核病不只是一种折磨人的病痛,而是类似“西施捧心”式的风姿,一种提示着某种风度的标签,甚至“死于结核病的人被认为是具有浪漫气质的人”③。这样的病态自然不同于克尔凯郭尔所说的“更加内在的知己的抑郁症”④,因为它是生命在面对外部世界时所产生的某种回应方式,而不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神情气质。在北村这样生命力饱满的作家手中,病态常常是与某种落拓而忧伤的美学气质联系在一起的——这使我们可以理解,北村笔下的一系列人物为什么都具有文学的或艺术的爱好,为什么会如此自命不凡,尽管他们有着纯粹而敏锐的触觉,但当天才的目光与现实遭遇时,感受到的却总是屈辱和厌恶。 如果说“病态”产生于人与人之间的疏离、蔑视,那么“残疾”则是一种纯属于自我的命运的伤痛。“思想者”就是在这样的伤痛中诞生的。从肢体的缺失到存在性缺失,从愤怒、无奈到平静,在史铁生的叙述中,“残疾”越来越获得了一种蒂利希所谓的“积极功能”,即“创造性的功能”⑤。在《给盲童朋友》这封信中,史铁生说:“残疾是什么呢?残疾无非是一种局限。你们想看而不能看。我呢,想走却不能走。那么健全人呢,他们想飞但不能飞——这是一个比喻,就是说健全人也有局限,这些局限也送给他们困苦和磨难。”正是以人类本源性的残缺作为思考基点,史铁生的小说几乎不涉及任何现实题材,并略去了大量的故事要素,如情节、人物刻画、时间和空间的具体限定等等,而专注于信心抵达的道路,某种在残疾中超越残疾的可能性。 作为突出的身体意象,“病态”和“残疾”都意味着“我”的缺陷或不圆满,它们都是等待着拯救的“我”的现实,同时,也都构成人生的悲剧性的起点和命运的难以揭晓的悬念。但两者之间的差异在于,“病态”起源于人世间种种可道说的罪错,“残疾”则起源于无名和偶然,它们属于不同存在层面的故事,相应地,也会在叙事中形成不同的对话空间及其展开方式⑥。因此,虽然“病态”和“残疾”分别与作家本身的经历、性情和特殊的心理敏感相关,但由此而带来的叙事格局上的差异,却无法仅仅在社会学、个体心理学的意义上得到解释。在我们看来,这两种不同语象所释放的信息是耐人寻味的,作为故事的“面容”,它们一方面向解读者打开了故事的入口,另一方面也为进一步的叙事伦理探讨提供了直观的起点。 二、“我和他”的故事 北村所讲述的故事,具有强烈的社会现实感,并充满人性对抗的张力。显而易见,这些故事大都发生在“我与他”之间,其人物很少有独处的情节,如果有也是出于某种外在力量的逼迫,而不得不短时间地自我封闭。例如,刘浪的“穴居”就缘于外界缺乏安全感,但过不多久,他又回到了“他人”的世界,即便在墓穴的独居中,刘浪也曾一再地“怀念云骧搁、怀念司前街,甚至怀念(他的对头)马大,怀念一切斗争”。孙权也是如此,他杀了人后蛰伏在朋友马志家,一个人时的恐惧和不适应,甚至使他在遇见警察时宁愿自投罗网(《孙权的故事》)。自我与他人的这种冤鬼缠身般的不可分离性,既是北村小说的世俗要素,又是拯救主题的神性铺垫,这进一步解释了,北村为什么总是喜欢让他的人物受制于现实的重力。 巴赫金对话理论的一个重要前提就是“赞同”,此赞同“不是机械的或逻辑上的等同,它也不是回声”⑦,更不是简单的附议,而是指一种主体间的相互“回应”。在北村的故事中,这个“赞同”就表现为冲突,人与环境、个人与体制、朋友与朋友、父亲与母亲、上一代与下一代,彼此之间的交往态度既不是漠视的也不是认同的,而是充满着各种莫名的猜忌、鄙夷、敌视、抗争,如同一般的现实主义小说一样,冲突几乎成了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 最能显示自我与他人之冲突性与不可分离性的,莫过于异性之间的关系。北村笔下男性主人公眼中的女性形象大致涉及三类:“母亲”、“圣女”和“浪女”。值得注意的是,母亲大都属于“中间人物”,她们虽然也算好妈妈,在很大程度上能提供物质的和情感的依赖,却不能满足儿子的想像性期待。就如矮子所言:“他爱母亲,但他很希望母亲能是和圣母一样的母亲,至少是申明大义的那种女人,这是最低限度。”(《发烧》)母亲的凡俗庸常、隐忍苟活一再地障碍了儿子的情感投射,甚至带来了不可抑制的幻灭和厌弃。依赖和厌弃,使母子关系在北村笔下呈现出若即若离的悖谬状态。比如,刘浪的母亲,小说中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陈氏,她相信儿子“心好,没有恶念”,对儿子宠爱有加,甚至到了十三岁,刘浪和母亲还同床共枕,但刘浪对她却始终无法亲近,在他看来,母亲的宠爱“是非常难受的事”,他甚至觉得母亲对自己好得不正常而怀疑自己是个私生子。与此相似,《发烧》中的矮子在SARS期间萌生了一个“伟大的计划”,他企图走遍全城每一个角落,要试试是不是无罪者就不会受到惩罚,但当他向母亲披露自己的计划时又戛然而止,他知道母亲根本无法理解这个计划,只好说“我很幽默,我和你开玩笑呢,妈。”青少年时期被夸大和被圣化的精神自恋造成了“我”的孤独,这是一个连母亲也无法走近的世界,对于刘浪和矮子来说,由于精神上的极大隔膜,母爱甚至成了一种羁绊。现实关系的不可分离和内心世界的难以沟通,使“我”与“她”的对话总是漂浮着、延宕着,时断时续、藕断丝连,就故事格局而言,即便“母亲”被置换为神圣的或淫荡的“女友”,也仍然无法改变“我和他”的故事的异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