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071(2007)01—0143—05 从1927年12月朱自清在《小说月报》发表译介文章《纯粹的诗》,介绍西方诗歌中的“纯诗”开始,艾略特、瑞恰慈、里尔克等人的诗歌创作及理论得到广泛译介,不仅给时人的新诗方案提供了新的资源和想象,而且在这一传播过程中,相当多的新诗实践被激发,使得中国新诗经历了一个重大的转变。这一转变的主要表现就是新诗观念的变化,具体来说,即是由“情感”向“经验”的范型转变。关于这一引进过程,此前已有一些研究者做了追溯和清理,但较多涉及其译介线索,很少探讨其观念之表达及在中国新诗中的建构。本文拟以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新诗中被屡屡提及的若干“名言”为中心,来探究那一时代与观念的歧异。 一 1934年7月,梁实秋的《偏见集》由正中书局出版,书中收录了他发表于《新月》等报刊的文学批评和论争文章三十一篇。虽然这些文章多是针对“讲‘主义’的”“文坛”,但作为由新诗人出身的批评家,他亦卷入此时新诗观念之分歧与争端中,并于文章中多处涉及对此时新诗的批评。 《什么是“诗人的生活”?》一文,是当时梁实秋对梁宗岱《论诗》一信的回应。梁宗岱借此信表达了自己的诗歌观念,批评“《诗刊》作者的心灵生活不太丰富”,并引用了里尔克的一句“名言”: 诗并不像大众所想的,徒是情感(这是我们很早就有了的),而是经验。在这一“名言”之后,是里尔克的大段抒情化的表达,“单要写一句诗,我们得要观察过许多城许多人许多物,得要认识走兽,得要感到鸟儿怎样飞翔和知道小花清晨舒展姿势。要得能够回忆许多远路和僻境,意外的邂逅,眼光光望着它接近的分离,神秘还未启明的童年……”[1] 这段话实际上是列举“经验”,用以说明这一“名言”。但在梁实秋的这篇反驳文章中,恰恰针对着这段抒情化的言辞,在几乎原样照抄了这段话后,梁实秋讽刺说:“‘但要写一句诗’就要有那么多经验,‘伸出一句诗的头一个字来’又要有那么多的经验!”此后,梁实秋认为,梁宗岱以及他所引用的里尔克所说的其实是“老生常谈,没有什么新鲜”,而且其问题在于“太玄”。 两者的分歧,其实是在对“经验”之于“诗”的不同看法上,梁宗岱与里尔克强调其重要性,而梁实秋则更侧重于“个人的性情和天赋”,并不承认“经验”对“诗”的重要性。如他认为,“是诗人,他的生活自然的会丰富”,“不是诗人,他的生活自然的不会那样的丰富”,“虽然经验不少,那十行好诗还是写不出来”的。由此可见,梁实秋仍以“经验”为“材料”,而更注重运用“经验”的主体。 即使同是对“经验”的强调,梁宗岱和里尔克对“经验”之说的理解仍有差异。里尔克在谈论“经验”时,其立场是建立在对浪漫主义的反拨上,因此,其“经验”之说是与“情感”之说相对应的。梁宗岱在以里尔克此语批评《诗刊》时,更多强调的是经验的广泛性,以及由此带来的写作的难度。正如梁宗岱在引用这段话时给诗下的定义:“诗是我们底自我最高的表现,是我们全人格最纯粹的结晶”。换言之,虽则引用里尔克这一“名言”,但在梁宗岱对“诗”的构想中,“经验”之说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并未成为其诗歌观念的中心。 《科学时代中之文学心理》一文为梁实秋对英人伊斯特曼的著作《文学的精神:它在科学时代的地位》的述评。按梁实秋的介绍,伊斯特曼为“自命是以真正的科学方法研究文学”,而且与瑞恰慈“最引为同调”,在对“文人的‘随便乱说’”的批评中,伊斯特曼举了艾略特的例子,“在同一页上,伊利奥特先说诗是‘逃避情感’,随后又说诗不但是‘情感的真挚的表现’且是‘最有意义的情感之表现’。这些矛盾糊涂的语句,充分的表现文人运用名词之漫不经心,思想之紊乱驳杂”。这里涉及到的艾略特的观点,出自于他的《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原句是: 诗不是放纵情绪,而是逃避情绪,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自然,只有有个性和情感的人会知道逃避这种东西是什么意义[2]。 艾略特的这一“名言”是其“非个性化”诗学的核心观念之一,此文写于1919年,被收入于1920年出版和1928年再版的文论集《圣林》。但伊斯特曼显然并未去理解其含义,而简单地斥为“矛盾糊涂”。 在伊斯特曼对“摩登派诗人的作品”的“晦涩的现象”的批评中,他引用了瑞恰慈对诗的定义:“诗是一种传达(communication)的行为”,并将其理解为“一切文学乃是价值之字面上的传达”,因之批评“摩登派诗人对于这‘传达’的任务却吝而不行”。瑞恰慈的“诗乃经验之传达”,其要义在于,以“经验”为诗的主要成分,分析了经验的“错综复杂”,而非伊斯特曼所理解的“字面上的传达”。 对于伊斯特曼的这两处意见,梁实秋认为是“非常中肯的”,并说:“旧式批评家的思想之含糊笼统,诚是一个大病”;“新诗之趋于晦涩难解,是伊斯特曼所反对的,其实也是人文主义者所反对的”。“凡是推重理性的人无不赞成文学尽其‘传达’的任务,而事实上好的文学作品亦无不令人了解的”。可见,持白壁德人文主义立场的梁实秋,或接受了伊斯特曼观念的影响,或在对艾略特、瑞恰慈的理解上与伊斯特曼的论调相同,且将之用于对中国新诗的批评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