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日本老一辈学者丸山升的论文集《鲁迅·革命·历史》在国内出版。①我在读其中的《日本的鲁迅研究》时,对他解释“竹内鲁迅”的一段话印象深刻。这段话意在解释为什么竹内好放弃对鲁迅思想“变化”的研究,转而探求鲁迅身上“不变”的因素。他指出竹内好用“回心之轴”、“文学者的自觉”等语言所表现的东西,是鲁迅身上几乎性格化、气质化了的某种因素,因此很难用语言定义、说明,甚至这种定义、说明本身是做不到的。那么,探求这种难以证实的东西的“行为”(方法)背后指向什么?在丸山升看来,竹内好之所以执意去探求鲁迅(表面变化的)思想背后不变的因素是因为他深刻体验到“‘思想’是多么脆弱的东西,或者换言之,将‘思想’真正变成自己的东西,是多么困难”。[1](P345)所以竹内好面对的问题是:“对于人来说,最后留下的是什么?人靠什么而得以生存?”[1](P345)这是竹内好把握鲁迅的出发点。在丸山升看来,竹内好能够深刻感觉到这种“思想”的外在和“脆弱”,并形成写作《鲁迅》的动力,是因为他目睹了“当时的日本,包括马克思主义者、自由主义者的许多‘思想家’们,不仅政治上败北,思想也很容易变化,倒向了军国主义、国家主义”。[1](P345)丸山升以这种明白而准确的方式把握了竹内好写作《鲁迅》的立意及其得以产生的现实历史脉络。 竹内好自己把20世纪把三四十年代发生在日本思想界的“转向”视为思想上无抵抗的结果,并将其扩展为日本现代化的基本模式,所谓“优等生文化”。事实上,对“转向”现象进行批判以及对日本现代进程的挫败(以战败为标志)进行批判可以有不同的路径,而竹内好选择了非常特殊的一种:那就是以个体主体为对象观察主体获取思想的方式以及两者间的关系,从而对现代思想的存在方式和现代个体获得思想的方式给予根本质疑,并转而寻求真正的思想得以成立的更本源的东西(所谓“我之为我”的东西)。正如伊藤虎丸间接概括的:竹内好等人是“将世界观之所以成为世界观的东西从‘理论—思想体系—立场’剥离而在具体人的生存方式中追求它”。②但是,这个可以衡量思想之真伪的内在本源无论称之为“性格”、“气质”抑或“生存方式”似乎都有所不足。较为准确的说法大概也只能称之为“主体”,竹内好所说的作为“文学者”的鲁迅就是指向一种主体的存在方式。 所谓“主体”指“事物本身的状态”以对立于“事物被呈现在意识之前的状态”(客观),同时它也指“主动的心灵或思考的原动力”。[2](P475-476)从根本而言,主体指向自己之所以成为自己的原因。竹内好所要探求的鲁迅之为鲁迅的“本源”,正是与此相对应的。之所以说将其对应于“性格”、“气质”、“生存方式”均有不足,就是因为“主体”的意义是超出个体的,“主体”也许在内部完成,但它的构成不完全取决于个人的意识,对“主体”的认识有展开为客观的可能。竹内好之塑造鲁迅是在超出了个体的意义上去把握的,因此《鲁迅》一书虽以作家研究的面貌出现而能延展成为对现代进程根本逻辑的把握和批评。③ 摸索、描述现代“主体”的困难之处在于,现代社会已打破了人的本质规定性,自我之成为自我的保障已不存在。个人无法通过他所处的阶层自然获得本质规定,这个本质要自我建构出来。④现代思想与承载思想的主体的生存状态之间往往存在着落差,即前者不是从后者的身上自然地生发出来的,由此造成两者外在结合的关系。在相当程度上,所谓“思想的脆弱”恰恰是现代思想在现代主体身上必然引发的危机,特别是当这种主体和思想之间还存在着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历史维度时,现代主体的建构很容易被描述成因为接受现代思想而获得“自觉”的过程。但竹内好恰恰在超出一般历史理解的意义上理解现代的主体状态,那就是真正的构成后发展国家主体的因素往往外在于现代逻辑。鲁迅正是代表了这种在现代逻辑之外形成的现代主体,竹内好曾描述鲁迅式人格产生的条件: 使鲁迅这样的人物得以诞生的,一定是以激烈的抵抗为条件的社会。只有在欧洲历史学家所谓的亚洲之停滞(!)的社会中才能诞生鲁迅这样的类型。……当所有通向进步的道路都被封闭了,所有新的希望都被粉碎了的时候,才能积淀起鲁迅那样的人格吧。不是旧的东西变成新的,而是旧的东西就以它旧的面貌而承担新的使命——只有在这样一种极限条件下才能产生这样的人格。[3](P209) “抵抗”指向的不是“进步”而是与“停滞”、“旧面貌”联系在一起,为什么会这样?在竹内好那里,它们不是矛盾的,而是都指向一种保存“自我”的努力,这个“自我”不是近代的“自我”,而是在近代的过程中失掉的“自我”,与其说它在“新的”到来前即自足地存在,不如说它是在“新的”到来后与“新的”对抗中成为必要并显现出来的。这个“自我”其实是“无”的“有”,即,它是借助寻找那个以前没有意识到的主体而形成的,但它并不是现代的派生物,而确乎是已有的,不是外来的。 不难看出,作者理想的主体具有一定的乌托邦色彩。在《鲁迅》中竹内好将这种理想的主体状态称为“文学者”的态度,其本质在于“不依赖任何人,不把任何他者作为自己的支撑点,它必须通过这个方式,使一切都变成自己的内在组成部分”。正因为它自己的原有是一个“无”,而又“不把任何他者作为自己的支撑点”,所以首先,这一保存不是封闭的保存,它并没有实在、固化的东西可保存;其次,它不是拒斥式的保存,反而要将外在的对立的因素纳入到内部,在矛盾中完成自我,并在这一过程中舍弃虚假的自我。这就是竹内好说的:“我即是我亦非我。如果我只是单纯的我,那么,我是我这件事亦不能成立。为了我之为我,我必须成为我之外者……”这种通过“成为我之外者”确立自我的过程就个人而言是“回心”,就历史而言是“革命”。⑤无论“回心”,无论“革命”都是为了“我之为我”的行为,通过个体考察的构建主体的过程与历史层面构建主体的过程是同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