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是近年来文坛比较走红的海外华人作家,也是中国新女性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她的作品已被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在欧美、澳大利亚、日本以及台湾地区具有相当影响,然而,在很长的时间里,她在大陆文坛却受到冷落,很少有人评价她,并给以合适的定位,这是一个令人有些迷惑不解的现象。人们对她的了解,更多的是由于文字官司和纠纷。其实,虹影在国外多年,仍然坚持华文写作,并多次获得比较重要的奖项。其创作一直与中国文坛的发展息息相关,在小说内容和形式上进行着自己的探索。 在社会转型期,文学是最为敏感于时代变化的领域。受市场经济的冲击,大众审美接受对作家的创作发生着越来越直接的影响。商业文化、通俗文化的崛起使精英的纯美的文学面临着危机和挑战。文学在努力摆脱传统的意识形态和主流话语的束缚后,也同时失去了那种假权威文化而引领风骚的核心位置,逐渐被世俗化、边缘化,从“痞子文学”的时尚化,到先锋小说对形式的偏爱,从文学寻根的撤退,到新写实小说“将崇高归于凡俗”,以及受后现代主义的影响在各种形式的写作中表现出来的“淡化意义”、“崇高拒绝”、“英雄主义的消失”等等,似乎使自古以来文学的某种承担受到了无情的嘲讽。而虹影却是一个较为独立的、富于个性精神的作家。她的小说在创作手法和形式上吸收了先锋小说的优长之处,但并不回避作家的责任、立场和对于人性的思考,常常表现出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对个体生命的关爱和对现实社会某些弊端的审视和批判,在这种审视和批判中完成自己的道德追寻与救赎。 一、道德追寻与人性反省 在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中,人们对极左政治的控诉已经达到了相当的程度。作为后来者,虹影的反思则有所不同。她并非就个人命运、个人所受到的迫害和委屈对社会进行控诉和鞭笞,而是以平民视角娓娓道出那个非正常的年代发生的一系列故事。她没有像一般反思小说那样直接从政治层面进行批判,而是把那个时代作为一个背景,来展示特殊政治环境下人与人关系的变异和人性的扭曲,从而引起人们的深刻反思和警醒,达到道德救赎的目的。 平凡的悲剧是最大的悲剧,普通人的感受是最有普遍性的感受。因为悲剧被日常化和细节化了,才让人觉得悲剧无处不在。因为普通人的感受是最真实的感受,才让人如亲临其境,冷暖自知,在这平凡和普通中也更能凸显人性的善恶,世态的炎凉。《饥饿的女儿》就将这样一些普通人的经历置于不同的时代大背景之中。如一九五七年反右造成的人的思想的困惑与生活的荒谬、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虚假繁荣、一九六○年代初的大饥荒到“文化大革命”等。荒诞的政治给中国社会特别是社会最底层的人们带来的深重灾难,不仅仅来自于政治上的迫害、经济上的贫困和肉体上的伤害,更为悲哀的是思想的毒害和对于人的道德尊严和权利价值的践踏。自五四提出人的解放以来,这是一次人类思想上的大倒退。虹影试图通过对这一历史的反思来达到道德救赎的目的。 过去我们看过的许多小说大多表现面对死亡时人性的最真实的一面,包括人性的丑恶、人性的壮美、在死亡的刹那间人性的复归等等,而《饥饿的女儿》描写的却是面对族群的漫长的饥饿在普通人身上所表现出的复杂人性的诸方面。比如饥饿造成的人性的扭曲、亲情的淡化,政治理想的错位导致的人的伦理观、人生观的变异等,足可以构成一个族群的思想病历:在西藏平叛中痛失爱子没有痛苦只有荣耀的王大妈,表现为时代情感对个人情感的遮蔽,在一九六○年代那场大饥荒中,回乡为饿死的母亲吊孝,为沿途的饥饿惨状所震慑而中途返校,然后却热情歌颂农村的大好形势的六六的大表哥,还有在“文革”中为盲目的政治信仰间接地杀害了自己的弟弟,终身忏悔而又与现存制度格格不入最后自杀的六六的历史老师等等,都表现为一种极端的政治体制和意识形态导致的人性的变异。虹影把人性恶的黑箱打开,将那些丑陋的东西展示给读者,通过这些来走近人物的内心深处,透视人的灵魂,从而呼唤人性的真善美。 《孔雀的叫喊》展现了在历史变革与发展的过程中,人性的真善美与假恶丑的激烈冲突,而对柳璀的父母和他们的战友陈伯伯、陈阿姨这两家人完全不同的命运的揭示,使那一系列离奇故事有了深沉的历史感。追寻是展示命运的魔力,而展示过程也是人性的拷问过程。虹影对长江和三峡有着深沉的眷恋,因而对故土的每一个变化都分外地关注与敏感。于是,书中人物的命运与经历成为她展示和评判人性善恶的最真实的场景。 这篇小说在形式上依然采用了一种“追寻”体,为了寻找什么或解开一个谜底“我”来到三峡,在这里遇到了父母的老战友陈姨,揭开了一段尘封了几十年的历史记忆。通过不同的历史场景中各种人物的不同人生轨迹、不同命运的理性反省来完成自己的道德评判。 小说中描写的四个长辈,都是悲剧性人物,在柳璀的父亲身上道德追寻的轨迹最为清晰。他的政治生涯开始于学生时代,解放四川时,已经有十多年的革命历史。他在政治上和爱情上都是十分功利的。为了自己的升迁,他不惜制造假象害死了善良的玉通禅师和妓女红莲,因而在镇反改造中“成绩卓著”、平步青云。可他的人生并不幸福,良心的重负使他渐渐失去了做人的锋芒和棱角,最后在“文革”中因政治迫害、良心的自责、爱人的倒戈使其精神的防线完全崩溃而自杀。他的战友、当时的武装部长老陈和夫人因对他的做法不理解,不肯违背良心,反而被说成是在政治斗争中不坚定而被贬为平民百姓,一辈子住土屋,缺衣少食,生活于社会最底层。在同一起点上两种结局不同的命运发人深省。月明是一个传承式的人物,他继承了父母的人格操守,但内心却充满着矛盾。他在自己画的流金孔雀灯上题字:“孔雀吝飞,恐伤羽毛”,大有看透世态,明哲保身之意。然而他却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为民请愿而被抓。他有才华,能画出流芳千古的山水画,可在那个山沟沟里却没人懂得欣赏,不得不为世俗庸俗的审美需求所左右,整天作那些平庸之画。他的处境真实地表达了现代社会中人生与艺术的双重困境。虹影正是这样,通过对作品中众多人物的命运的揭示来完成自己的道德追寻与救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