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无意做诗人,却写了不少诗,旧诗新诗都有,诗学积蕴深厚,展示了瞿秋白文学审美的修养与功力。瞿秋白存诗约四五十首,数量不算多,后来的研究者也不多,有过一册“浅释”出版。这册“浅释”也许正是认定一个“浅”字,“释”的一头做的不很够,因此指导阅读的权威不足,对我们理解瞿秋白的诗帮助不很大。本文拟从纵横两条线索,贯通时序,跨越新旧,对瞿秋白的诗作一番历史的疏解与美学的诠释,力图从瞿秋白的诗性人格、书生意气,包括早年真率的革命激情与后来曲折的心理伤痕中读出瞿秋白的全人。——作为文人的瞿秋白,它的文章或可以自称是“历史的误会”,但作为诗人的瞿秋白,他的诗展示给我们的则是一个更为复杂,更为逼真,也更为审美清晰的瞿秋白。 瞿秋白夙颖早慧,对外部世界极其敏感,而又天赋性灵,资质聪明,文学的才情很早就显露了出来。他最早十一二岁时就开始写诗。刚升入中学就创作过一首五言绝句《白菊花诗》: 今岁花开盛,栽宜白玉盆; 只缘秋色淡,无处觅霜痕。 ——这首旧诗出自于一个少年,诗意很有点老成的套路,而且具有诗谶的内涵,把“秋”与“霜”都放了进去,或许就是因为创作了这首诗,“秋白”与“霜”才正式成了他的名字。 瞿秋白时代的江南——尤其是常州武进一带——诗词曲文传统十分浓厚,常州派、阳湖派余风犹存,大家子弟名士化倾向严重,不仅古文辞曲、经史子集的研习蔚然成风,传统游艺也多有瞿秋白擅长且喜爱的,如雅歌(昆曲),如民乐(洞箫),如丹青山水,如篆刻治印。——由于家庭经济早已破产,生活资料时时短缺,瞿秋白一家过着十分惨淡的日子,他的这些文艺特长不能受到更多的陶冶训练,但诗词则几乎伴随了瞿秋白短暂的一生。据少年时代朋友们的回忆,瞿秋白少年时代写诗填词约二三百首,可惜的是大多散佚遗失了。1916年2月,瞿秋白母亲含悲自尽。那年清明,瞿秋白祭奠母亲灵柩,曾写下《祭母》诗: 亲到贫时不算亲, 蓝衫添得泪痕新; 饥寒此日无人管, 落在灵前爱子身。 似乎也从此之后,瞿秋白刻意扫除身上旧家庭的名士气,而他的诗词也告别少年,呈现出别样的成熟风貌。但感情意旨大抵还是旧式的,多少还有点士大夫精神贵族的痕迹。即使1917年他到了北京之后,思想上的苦闷与精神上的颓唐还占了上风,甚至还有几分厌世的情绪。那时候他写了一首较有名的七绝《雪意》: 雪意凄其心惘然, 江南旧梦已如烟。 天寒沽酒长安市, 犹折梅花伴醉眠。① 此诗之所以有名是因为1932年底,瞿秋白曾抄录并书赠鲁迅先生,并且加写了几句跋语: 此种颓唐气息,近日思之,恍如隔世。然作此诗时,正是青年时代,殆可谓“忏悔的贵族”心情也。 这里瞿秋白首先为自己的诗风与人生按上了一个“颓唐”的判语,并将这种“颓唐”与自己“忏悔的贵族”身份连缀在一起——他的“青年时代”的精神气质就凸现了。在政治文化上接交鲁迅,第一次心灵交流时瞿秋白便拿出这首七绝作为精神礼品。这首诗可以放在唐宋,也可以放在明清,可以放在官场,更可以放在文苑,可以送给文学圈中的遗老遗少,更可以送给壕沟里的战友同志——要紧的一点是展示出文化积淀的水准与性灵伸展的识度——鲁迅无疑是赞赏这首诗的,当然也会赏识能拿出这样水准的诗的青年才俊,不管此刻“隔世”不“隔世”,也不问究竟“忏悔”不“忏悔”——旧文化尤其是旧诗词的交际往复本身就是一种文明的标识,是交接的双方能否在灵魂的平台上对话的基本条件。鲁迅的旧诗功底更巍峨壮观,他一读这诗就知道遇到了知音,见着了神交。“江南旧梦已如烟”,彼此一样,新的时代任务、新的文化使命、托付与责任、信任、友谊正从这里开端发轫。 瞿秋白正式公开发表的第一首诗作题为《远》,刊登在1920年8月北京出版的《人道》月刊第一期(《人道》也仅出此一期),是总题为《心的声音》一组散文的最后一篇。这首诗是典型的“五四”时代的新诗,内容上表现了压迫、仇恨与抗争,形式是自由体的白话诗: 远!远远的…… 清隐隐的西山,初醒,红沉沉的落日,初晴。 疏林后,长街外,漠漠无垠,晚雾初凝。 更看,依稀如烟,平铺春锦,半天云影。 呻吟……呻吟…… ——“咄!滚开去!哼!” 警察底指挥刀链条声, 和着呻吟……——“老爷”, “赏……我冷……”……呻吟…… ——“站开,督办的汽车来了。” 哼!火辣辣五指掌印, 印在那汗泥的脸上,也是一幅春锦。 掠地长风,一阵, 汽车来了。——“站开……” 白烟滚滚,臭气熏人。 看看,长街尽头,长街尽…… 隐隐沉沉一团黑影…… 晚霞拥着,微笑的月影。 远!远远的…… 这是“五四”时代强悍的政治抗议,瞿秋白悲天悯人的“人道”情绪已开始变得灼热,开始窜出反抗的火苗。尽管为了诗意审美,他还注意到“晚霞拥着,微笑的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