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题材逐渐成为一个被冷落的词语,它的被冷落其实是一个整体性的趋势,我们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卷入到了这场冷落之中,因为即使是那些为这种冷落而愤愤不平的人,若要问他,读没读过一些工业题材的小说,你多半会得到一副茫然的表情。最近有关部门召开工业题材的研讨会,会上听到不少人慷慨陈词,惊呼着工业题材创作十分严峻,我听到这些大话并不以为然,因为我发现他们并没有读到眼前的小说。就我有限的阅读来看,仍有一些值得称道的工业题材小说。比如说曾引起思想文化界广泛讨论的曹征路的中篇小说《那儿》,比如说刘庆邦的写小煤窑的长篇小说《红煤》,比如说工人出身的年轻作家李铁的始终如一地书写国企工人生活现状的创作。至于那些出自打工者之手的“打工诗歌”,完全可以说是新形势下的工业题材写作,那些打工诗歌以率真的情感打动人心,那种由生活酿出的诗意没有丝毫做作、矫情的成分,说得上是当今物质时代的空谷足音,然而沉湎在风花雪月、香车美女的人们是不会对打工诗歌感兴趣的。但这并不说明工业题材的文学无所作为,只是说明工业题材的文学早已不是时尚的东西。时尚不代表价值,事实上许多有价值的东西是藏在非时尚的东西里。正是这一原因,我们有必要倡导一下工业题材的文学。 题材意识是当代文学特有的现象,新中国成立以后,文学界才正式有了题材的分类,当时特别强调的是农村题材、工业题材和革命历史题材。这三大题材实际上也成为以后的主流创作。从题材的分类来概括文学创作,这首先就是一种姿态,一种表示出掌握文学领导权的姿态,从而与过去的文学区别开来,宣告了一个自主领导的新的文学时代的到来。题材意识是划分新旧文学界限的极便当的方式。因此题材意识充分体现出当代文学的政治内涵和阶级属性。文学题材表面上看上去只是一个“写什么”的问题,但它从以领导者的身份提出题材开始,就已经包含着怎么写的问题。怎么写甚至不需要明确指出,只是一种先在的暗示,一种不言自明的前提,每一位认同题材分类的作家必须要做到心领神会。 在众多的题材分类中,工业题材又具有其独特性,这种独特性表现在,它是先有明确的题材意识而后才有题材创作的。在与农村题材相对比中这一点就表现得十分突出。农村题材是对五四新文学开启的“乡土文学”的延续,因此在新的时期,尽管农村题材创作不可避免地笼罩着题材意识,但它仍有乡土文学作为参照。鲁迅先生在编中国新文学大系时,将那些描写农村苦难生活的小说命名为“乡土文学”,鲁迅本人可以说得上是乡土文学的开拓者之一。在短短的二十多年间的现代文学发展中出现了一批乡土文学作家和作品,形成了强大的乡土文学传统,而这一切自然被当代文学所收编。工业题材则可以说是白手起家。工业,尤其是现代工业,对于中国来说确实是一个新的东西,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和传统。还不仅仅如此。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也有反映工人的小说。新兴的共产党要以工人阶级为领导阶级,必须重视工业,哪怕还没有工业的经验和传统。左翼文学运动号召作家写工人,许多进步的作家下到工厂矿井,写出了工人生活的小说,比如巴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留下了《炼坑》《砂丁》等写工人的小说。但那时即使是写工人,也基本上是服从于表达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的主题,始终没有形成一个清晰的工业题材的文学传统和文学思维模式。但新中国成立后,工厂属于自己的了,工人成为主人翁了,和平建设取代暴力革命了,这时候就有了工业题材的自觉意识。首先是理论家倡导,接着是作家们响应,深入到工厂去,一去就是一年半载,陆续就有了明确的工业题材小说问世。如草明的《乘风破浪》、周立波的《铁水奔流》、艾芜的《百炼成钢》、萧军的《五月的矿山》、杜鹏程的《在和平的日子里》等。这些作品基本上都是在工业题材的题材意识主导下进行创作的。草明被称为工业题材开拓者,她的创作典型地体现出工业题材发展的这一特点。 先有理论,后有创作,这就是当代文学的工业题材的基本特点。先行的题材意识自然克服了工业题材缺乏经验和传统的障碍,在短期内就收获了一批工业题材的作品。但是他也先天地带来了工业题材的最大问题,这就是形成了概念化、公式化,难以培育起真正活生生的关于工业题材的文学经验。后来,文学领导部门有意在工厂企业中培养工人出身的业余作家,业余作家的加入,带进了不少活生生的经验,然而由于他们从开始学习文学起,就被先行的题材意识所约束,他们的活生生的经验也被纳入到概念化的框框里,所以业余作家尽管增加了工业题材的新鲜感,却未能使之有大的起色。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各种新的文学观念的冲击下,工业题材突破过去的框框,迎来了一个难得的高潮,其标志是张洁的《沉重的翅膀》进入茅盾文学奖。 照说,进入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其文化环境应该更有利于工业题材的发展和创新,特别是九十年代以后国有企业面临着重重问题,乡镇企业和民营企业正红红火火,这一切为工业题材提供了非常多的新鲜经验。可事实上,九十年代没有造就工业题材的非凡,反而是一步步走向衰落,究其原因,我以为主要是因为面对新鲜的经验,过去的题材意识的惯性思维使得作家们迷茫,不知所措。当然,从根本上说,是因为在九十年代以来,作家们的写作姿态发生了重要的变化。这种变化是指,作家们在去政治化的同时,也放弃了文学的社会担当。 这时候,再提所谓工业题材的时候,就仅仅是指写作的对象,而不包括题材本身应有的政治内涵和阶级属性了。也就是说,这个时候的工业题材创作中的题材意识已经死去。但是毫无疑问,工业题材的重新提出是具有充分的现实意义的,因为经历过巨大的社会经济转型之后,中国的工业出现错综复杂的现象,工人群体包含了不同的社会阶层,集中体现了中国现代化的症候,新世纪的工业题材文学,就应该面对新的社会形态和经济形态,在题材的视域和主体上作出调整。 其一,整理工业题材的传统。 工业题材的自觉实践虽然是五十年代的事情,但从本质上说是与五四新文学的启蒙精神一脉相承的,启蒙精神表现为一种社会担当的道德姿态,这是工业题材传统的内核。在今天,工业题材的衰退很大程度上是由社会担当的精神衰退所造成的,当文学失去了这种社会担当,也就不会去关心工业领域里最普通的工人群体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在谈工业题材的传统时,不能忽略工业题材的意识形态特点。题材意识是一种具有鲜明意识形态性的文学思维,因此尽管我们今天回顾五六十年代的工业题材文学,可以把它的传统归纳为社会担当。但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这种社会担当是与当时的政治意识形态相契合的,于是社会担当具体化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