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在当代中国文学界是一个争议最大的人物,这无疑是因为他的《废都》。《废都》的销量如此之大,影响如此之广,引发的争论如此之剧,这可能是上个世纪末最大的文学事件。中国当代文学史中事件频仍,但只有《废都》是文学界自发性的事件,其他的力量不过推波助澜而已。自《废都》之后,贾平凹还有多部作品问世,但反应并不热烈,相反受到相当程度的冷落,人们开始疑心贾平凹是不是江郎才尽,再也无所作为了。但在二○○五年,贾平凹的《秦腔》还是让评论界吃了一惊,这种手法,这种笔法,这种文学观念,令人惊惧不已。贾平凹还是宝刀不老,游刃有余。从《废都》到《秦腔》,中间是省略号,倒不是因为中间的作品没有什么分量,而是因为这两部作品本身构成一种对话关系,贾平凹肯定是站在“废都”之侧哼起了“秦腔”,他既不能忘怀《废都》,又深知《废都》的利害关系——那样的历史遭际还记忆犹新。两部作品如此巨大的差异,真让人疑心他是反其道而为之。重读一下《废都》,再看看《秦腔》,这可能使我们对贾平凹的文学观念和文学手法有更深的了解。 一、《废都》的历史误置与批判性情境 如果说到本土性或民族特色,贾平凹无疑是这方面最突出的代表人物。本土性或民族性在文学价值评价方面并没有多少优先权,其优越感不过是典型的第三世界心态在作祟,是那种既要把西方资本主义文化作为参照,又要以自己的所谓文化特殊性来获得承认的把戏,本质上还是承认的政治在起作用,并无真正平等客观的文学态度。文学就是文学,所谓的本土性或民族特色也只能是在文学性的构成的整体中去认识,也就是说,它在构成文学性方面可能起到的真实有效的积极作用,而不是为了民族性而民族性,为了本土性而本土性。讨论贾平凹的本土性只是指出他的文学特征,而不是强调他的本土性在文学性上的优越性。如此看来,本土性只是贾平凹的一个特征,也应该是贾平凹的一个特征,既不应该被抬举,也没有必要被贬抑。但是,贾平凹的文学写作却在这个基础上产生力量或者错位。 贾平凹的小说很有地方的乡土味,他谙熟民俗风情,他的文化品味趣味限于此,当然,这是他的长处,这种文化不是外在的概念术语,或者一些可识别的标识,在他的作品里非常恰当地融化为那些风土人情。 早在“寻根”时代,贾平凹就已崭露头角,以他的“商州”地域文化,以那些“山野风情”而引人注目,名噪一时。他的《商州初录》、《商州又录》、《商州再录》,以实录笔法,寻常道来,游龙走丝,下笔成形,倒是别具一格。那时的文坛,为“本土文化”所困,都竭尽全力,去寻民族的生存之根。有寻“优根”者,有寻“劣根”者,以期响应于“世界范围”内的文化认同和国内学界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种种诘难。当然,归根结底是对中华民族走向现代化做一番文化上的通盘考虑。八十年代中期的中国知识分子(当然包括作家)擅长做这些宏观雄伟的思虑,纵横古今,坐而论道,以天下为己任,文学当然也是经国之大业。贾平凹偏居西北,有地利之便。那时他也煞有介事查录十八本商州地方志,发现商州历史悠久,出过“乌骓马”,虽是胯下之物,毕竟“追风逐日”;更有米脂貂蝉,绝世佳人,风流韵史,看来是源远流长;玉环客死马嵬,这又是文化丰厚之佐证。这显然是贾平凹为自己壮胆,那是他早就了然于心的文化,何以还要查阅典籍?贾平凹这才有理,责怪世人,何以不管商州地理内情?有这些“文化”垫底,商州地界的寻常琐事,自然浸含文化的原汁原味。贾平凹这时才领悟到他的那些“地缘文化”占据有利地形,可以出奇制胜,比人技高一筹。 实际上,现在看起来,贾平凹比那时的寻根派要更高明些,他并不把文化当作全部,文化只是他的一些原料,一个背景。他的小说一开始就奔“性情”而去,他要在性情中流露出民俗风习,要在风土人情中展现出人性。贾来凹一开始就没有让历史断裂,没有在文化寻根与新时期的文学人性论之间断裂开来,只有他弥合了两个时期而没有沦为落伍者。这就是贾平凹,既聪明过人,又偏执顽固。有文化作底蕴,原来被认定为封建落后的那些现象,现在已经没有进步尺度作为压制,贾平凹借助地理风情,下工夫去发掘那种文化状态中的人们的心灵美德,高尚情操,同时细致刻画那些偏离道德规范的野情私恋。要强调正面道德化的意义,那就必须在强调道德的纲领下来进行,贾平凹一开始就精通写作的辩证法,这种辩证法一开始就使贾平凹的写作在“性情”中游刃有余,而且充满了含蓄的暧昧性。 读读贾平凹那时的作品,都是在地域文化的氛围下充分表现男女性情。天狗(《天狗》中的人物)三十六岁尚未娶妻成家,对师母情有所钟而想入非非。不想师傅中途遇难,瘫痪在床,师傅做主让天狗和师母结合,而天狗勇敢承担起一家人的义务,却并不完成多年的夙愿。在对性的努力压制中,细致委婉地展示了性的意识和各种心理,同时道德升华也得到充分完善的表现。师傅以自杀成全了天狗和师母,又一次给性的话语提示了道德的背景。 《逛山》中的那个柳子言,则充分表现了性的话语如何向着怪诞一方发展。这个年轻英俊的风水先生类似古代民间知识分子。他对四姨太一见钟情,想入非非,却没有行动,与其说他怯懦,不如说他更偏爱沉迷于性幻想。他的行动无力,愚蠢,甚至被人打断一条腿,他唯一一次挺身而出却又被下人愚弄。然而,作为一个幻想狂,他的想象却细致而美妙。他对性诱惑的逃避,恰恰给性诱惑的细致展示提供了充分的前提条件。这个幻想的主角,期待诱惑又逃避诱惑。这个满足于幻想的性焦虑者是贾平凹叙事的理想主体,由此既展示了“山野风情”那些超越文明生活规范的性情景,又给这一情景蒙上了一层温馨而感伤的面纱。这些关于性焦虑和性幻想的故事,又由于地缘文化转而变成对“人性”的探索思考和追溯之类的宏伟叙事。 这种性情总是打上了风土人情的烙印,以至于贾平凹要把它们推向更具乖戾特征才能显示出它的独门家法。那个五魁从十六岁开始干背新娘的角色,这使年纪轻轻的五魁过早地开始了性焦虑和性幻想。遭土匪抢劫却为能与新娘相拥为伴而感到庆幸,捏一双女人的小脚“浑身的血管就汩汩跳”。挺身而出救出新娘,理由是新娘是“白虎星”(这又是性话语),乃至于土匪唐景也是一次乱伦的结果。性的话语支撑着故事的源头和各个关节。在后来的岁月里,五魁在柳家大院扛活,为的是能体味少奶奶的音容笑貌。与对女性温情脉脉的幻想相平行的虐待女人的叙事也在展开,它映衬了五魁性幻想的美好和精神之高洁。终至于五魁救出女人,在山野同居。然而,面对着性诱惑道德感却又油然而生,一个血性男子居然对活生生的心爱的女人退避三舍。在道德上成全这个性焦虑者是必要的,这是性的话语更加详尽更加乖戾地向前推进的必要条件。果不其然,这个菩萨一般的女人却压制不住如火的性欲,偷偷在干着与狗交媾的勾当,这个不可思议的场景当然击碎了五魁的道德感,女人也以身殉情(还是殉德)。贾平凹的性情在“文化”的怂恿下,必然向着怪诞和病态发展,非如此不能有文化。文化是什么?不就是文明的病态部分以及对病态的治疗吗?这就是弗洛伊德的观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