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提示 在青年学生的眼里,文学是很神秘的,著名作家韩少功也认为“文学是最不好讲的。”所以他接到清华大学邀请讲文学的时候犹豫了很久,不知该从何讲起。最终,被誉为中国文坛“最有思想”的韩少功的演讲思路非常清晰。他首先分析了文学在过去和现在面临着诸多挑战,随及提出了自己的一些解决办法。韩少功的演讲题目是“文学:梦游与苏醒”,他说“所谓梦游,就是指一种半醒半睡的状态,看起来是大活人,实际上是一个昏睡者。这个意象也许有点像现在我们的文学:看起来很活跃、很繁荣,但可能并不清醒,甚至病得不轻。”另一方面,他认为如果我们对自己的昏睡状态有所觉悟,那也许就是苏醒的开始。 梦游篇 文学的第一个旧梦:“精神导引” 曾经有一句通俗的话,说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这里引了两条经典语录。第一条是贺拉斯在《诗学》里的话,可译成中文的“寓教于乐”。他强调“教育”和“教化”,把文学家当做老师。当然也有相反的观点。柏拉图在《理想国》里说:...representation is a kind of game,and should not be taken seriously。意思是“表达”不过是“游戏”,我们不要过于“严肃对待”。这与我们现在很多文艺家的“游戏说”是相通的。在中国古代也有类似争论。孟子说:“闻其乐而知其德”,把音乐和道德紧密联系在一起,由此引出宋代周敦颐提出的“文以载道”,都是一个思路。当然也有相反的观点,比如老子认为:“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老子是不是有点接近于柏拉图?他是不大看得起文学艺术的,是把真、善、美割裂开的。 中世纪以后,欧洲人对上帝的信仰受到动摇,就像尼采说的:上帝死了。正是上帝之死,使文学临危受命,接班上岗,在一段时间内承担了强大的精神引领功能。像雨果和托尔斯泰,他们的名字都曾经被分别用来命名主义,叫“雨果主义”和“托尔斯泰主义”。他们是整整一代或两代人的精神领袖,是民族的灵魂,受到各种美誉和崇拜,差不多是上帝的代用品。 中国汉族以前没有强大的宗教传统,但儒家就是我们的“上帝”。晚清以后儒家的正统地位受到动摇,一大批作家成了推翻圣人的圣人,比如鲁迅和巴金。毛泽东就说过,鲁迅是我们的“圣人”。巴老去年去世了。有些青年作家对他感到陌生,找他的《家》《春》《秋》,读了一下说,写得不怎么样啊。我说你别小看这几本书,在那个时代,巴金可是一代人的精神路标。很多人就是因为读了一本《家》,就走出家门投身革命,去追求自由和幸福。所以你不可想象,鲁迅、巴金这样的作家在当时处于怎样崇高的地位。 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整个人类还充满着理想色彩。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主人公保尔·柯察金有一段内心独白:“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这样,在临死的时候,就可以说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已献给人类最宝贵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这种人生信念,拿到我们今天这个消费时代里来,会被很多人嗤之以鼻,甚至被当作斯大林主义的红色宣传。其实这里有一点误会。因为这一段独白并非小说作者的独创,而是来自富兰克林的《自传》。富兰克林是一个什么人呢?他是美国的一个作家也是一个资本家。那么奇怪的是:一个是无产阶级的战士,一个是资本主义的实业家,他们怎么共享一种崇高的精神信念?其实不奇怪。在后上帝和后儒家时代,由于历史的某种惯性,上升的无产阶级和上升的资产阶级,都充满着理想主义气质。 到了“文化大革命”,文学的精神引领功能用到了极致,也最终受到了重挫,比如革命样板戏的宣传后来受到大家的抵制。我并不是说样板戏一无可取,比如有些剧目在音乐上、表演上乃至思想情感上还确有亮点。我只是说样板戏所代表的精神教化到底取得了多大效果,显然值得怀疑。有些道德说教甚至产生了很多副作用,比方说造成讲假话,造成虚伪、褊狭、残暴等等。“文革”期间的许多灾难,恰好与这种教化同时发生,使我们不得不对这种灵魂工程打上一个问号。 但不当灵魂工程师了,是不是大家都来当肉体工程师?现在有些文学是欲望化的,连游戏精神都没有了。比如网上的那本著名的性日记,性流水账,完全没什么技巧,但在国外出版了很多译本,被当成中国的前卫文学。在这种情况下,作家们耻谈精神,知识分子把精神当传染病,江湖术士就开始接管作家们的业务。他们比作家们的水平低得多,说句话可能连语法逻辑都有硬伤,知识也很贫乏,但他们身后有浩浩荡荡的信众队伍。他们正在指导人们该怎样生活,告诉人们什么是幸福、什么是价值、什么是真实的世界。现在农村还出现一些仿基督教、仿伊斯兰教,与上帝和真主没有什么关系,相当于一些改头换面的邪教或准邪教。他们对文化领域里的精神空白实现了大规模的乘虚而入。 文学的第二个旧梦:“个人发现” 文学的第二个旧梦是“个人发现”。文学是发现个人和表达自我的一个有效载体和手段。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我们有一个使用频度最高的词叫做“自我”。很多人都会用,作家们用得最多。张承志曾经说:“什么叫艺术?艺术就是一个人反抗全社会。”我曾说得温和一些。我说:“作家采取个人视角,都是广义上的个人主义者。”因为作家不是法官、学者、政治家,只能从个人经验出发来认识社会和人生,所以个人风格在文学中是表现得最为充分,甚至个人偏见在文学里也能得到最多的容忍。文学家说女人是花,是合法的。科学家说女人是花,就是不合法的。文学家似乎有一种特权,可以适度地自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