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比英雄(以下简称李):我早年接触中国作品比较少,以阅读鲁迅的文章为主。因此,可以说那时对中国文学的了解几近无知。此后,虽曾多次来到中国,也写过一些有关中国体验的小说、纪行报告,但是对中国文学、文化的了解还是十分浅薄的。 来到中国后,最先吸引我的,是北京古老的胡同和地方城市的甬路。但是,此后一段时期我发现,中国到处都在施工,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仿佛置身于建筑工地。在中国现代化建设的过程中,很多高楼大厦建起来了,一些胡同、甬路被拆毁了,人们的生活和心理似乎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就在我思考如何将这些所见、所闻写入自己作品的时候,莫言先生的作品跃入了我的视野。 那时,我是《朝日新闻》的书评委员。当我读到您的小说集《幸福时光》(或《师傅越来越幽默》)时,对其中关于中国当代社会的描写感到非常震撼。书中的一些细节描写很吸引我,例如“大锅饭”牌自行车等。 此后,我又阅读了《红高粱》等作品,由此得知您是一位以描写农村题材著称的作家。从这些作品中,我还领略到您与写城市题材时完全不同的写作手法,同时发现了山东高密东北乡这一巨大的文学地理的存在。我认为,对于您的作品,不能仅凭对中国现当代政治、经济的认识去理解,而是应当从历史、现实、未来三方面综合解读。这是因为,其中不仅有中国现当代的事物,还包含历史的内容,与古代有所联系,也有对未来的关照。 莫言(以下简称莫):您通过英文和日文译本阅读了我的作品,可是我至今还没有机会读到您的文章,所以对您的小说可能谈不上什么理解。但是,通过阅读许金龙先生在中国杂志《博览群书》上发表的介绍您的文章,我对您还是有了一点儿初步了解。 您是一位在日本进行文学创作的美国作家,曾经多次来到中国,并将其间的所见、所闻、所感写入自己的作品,是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作家。我对您和您的作品都很感兴趣。 我认为,在您的十八次中国之行中,蕴含着一种文化寻根现象。这一现象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也曾经出现过,作为一种文化潮流,当时十分流行“寻根文学”。 您来到中国河南寻访祖先遗迹的行为,既是一种对种族/民族根源的寻觅,也是一种对人类文化源流的探求。 李:由于个人的人生经历,我对民族这一概念一直存有疑问。例如,开封的古犹太人,他们从西方世界出发,背负着蕴含西方文化根源的故事/传说,来到中国,作为中国人生活了一千年。他们的姓氏就是这一历史的见证。根据我的调查,李比就出自于中国姓氏的“李”姓。 我之所以不断将中国写入自己的作品,是因为我与中国的一段渊源。从五岁到十岁,我一直住在台湾的台中市。那时,听过一些国民党人说的北京话。虽然那不是自己国家的语言,但是小孩子是分不清母语和外语的,所以听起来就和母语一样,印象特别深刻。因此,1993年当我第一次来北京再次听到北京话时,就像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描写的那样,休眠的童年记忆苏醒过来,打破了大人和孩子的界限,时间的概念被消解了。这就是我有关中国的最初体验。 我认为,您的小说是可以用感觉来解读的文学。换句话说,对您的作品,与其用理论来分析,不如凭感觉来理解更为直观。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从您的作品中最先感受到的,是文学最原始的力量,或文学本身的魅力。 莫:文学评论家们最初写评论时,也是从个人直观的阅读感触出发的。但是,当文学批评系统化后,在偏重理论批评的同时,感觉的、个性的部分便被渐渐忽略,越来越薄弱了。 李:事实上,在日本确实有很多优秀的评论。因此,我并不是否定理论本身。只是认为,理论是通过大量的阅读积累而获得的。 莫:中国的文学批评也经历了几个发展阶段。清朝时期,曾有过“点评式”批评,即在阅读文章时,将自己感兴趣或认为出彩的地方用笔圈点出来,然后将感想和评语标注在文本的空白处。这种凭借读者的个人感觉进行批评的做法,是最原始的、最本质的方法。 例如,在阅读《三国演义》中的某一段时,在小说正文的空白处批上一句“这里写得很出色”等。但是,后来人们不再满足于仅仅写下阅读感想,而是试图进一步论证自己的感觉并将其体系化。在这一论证和体系化的过程中,文学批评渐渐远离了文本,其感受性、感觉也慢慢丧失了。 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那时我刚刚踏入文坛不久,在日本,中上健次老前辈曾在一本名为《重奏》的大众杂志上,进行过打分式的文艺时评。就像老师给学生批阅作文一样,给作家的作品也打上分数。可谓真正的评阅、批评。这一举动在当时的日本文坛引起很大轰动。那时,我好像只得了四十二分,大江健三郎得了九十二分。(笑)这种形式的评论在日本批评界可谓“前无古人”了。 读了关于莫言先生的小说讲解后,我发现,您一踏入文坛,就被贴上“乡土作家”——以我个人理解,也可称为“农村作家”——的标签。看了这些讲解文章,我在感到可笑的同时,不禁联想起日本一种新闻报道式的评论。事实上,您的《师傅越来越幽默》、《酒国》等作品,都是以虚构的都市为背景进行描写的。此后,又阅读了一些您的相关评论和采访,我越发感到,您时常是在与这些毫无责任感的、贴标签式评论的对抗中进行文学创作的。这种贴标签式的评论,虽然不是中国所特有的,但是我依然觉得您在这样的环境下进行创作,实在是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