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223X(2006)-05-0002-07 张洁的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实际上是由两代人的两个故事结构而成的,在关于这篇小说的批评文本和文学史论述中,都将目光投注在“他们”的故事(即“我”的母亲钟雨和老干部的爱情故事)上,而少有人提及叙述者“我”的故事。在小说里,讲述“他们”的故事正是为了进一步讲“我”的故事。这个被忽视的“我”的故事符合成长小说的一般标准——强调个人与其环境的冲突,强调随着年龄的增长,主人公的人格随之成长,心理“张力”得到疏解,或至少应对生活有所发现,① 是一个典型的微型成长小说文本。可是,在关注这个成长文本时,很容易发现这样一个不可忽略的叙事漏洞:讲述母亲的故事之前,“我”是一个面对人生困惑的青年,总想辩驳而又不断退让;讲故事中,“我”一直是一个不解世事的儿童,说话幼稚,仅仅对成人世界有着好奇,却无法解释;讲故事后,“我”成了一个可以告知别人如何行事的人,开始大声辩驳,滔滔独白。可是,讲故事前的“我”和讲故事后的“我”其实都是在母亲去世之后的“我”,也就是说,是出于相同时段的同一个人,她在讲故事前,已经知道了所有的故事。这样一来,那个讲故事前的“我”的所有不知所措的言行就显得极其虚假和做作了,而且这一点根本不能用作者出于叙事需要故意安排的托辞自圆其说。 一种可能的解释是,叙述者的目的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某种观念,可是这种表达需要(这一点在叙述学上是不能得到原谅的)借助叙事才能确立自身言说的合法性。具体到这篇小说,就是叙述者通过讲述获得了精神上的力量,在叙事中追认和补偿了自己的成长,这样一来,叙述者的成长就具有了象征意味。本文要关注的问题是:为什么要进行补偿性的成长想象?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成长文本?这一象征性的成长叙事如何呈现在既有的文学史事实里?评论者和文学史叙述者为何一直将焦点放在“他们”的故事上? 一 成长小说:对神话的童话式解读 所谓的成长主题,就是通过叙事来建立主人公在经历“时间”之后终于形成自足的人格精神结构——即“主体”(生成)过程的话语设置。从这篇小说的第一部分,读者就看到了“我”与社会因为婚姻这一重要的生活经历的问题导致的交往困难:在别人看来婚姻是物质性的,是和商品、法律、道义联系在一起的交换活动;而在“我”看来,婚姻要以爱情作为根基,是一种个人的精神生活。“我”在面对这种矛盾时,显得十分犹疑,“禀性难移”的解释显然是“我”也不满意的,于是,“我”要寻找范导者作为克服这种焦虑的强大力量。也就是说,情节的内在逻辑理路是:面对和社会标准相冲突的选择——通过母亲无意中的言传身教和精神范导(这些都借助“我”对母亲故事的叙述来完成)——最终暂时性地摆脱了内心的危机,坚定了寻找爱情的决心。 母亲的故事是一个简单的凡人爱情故事,如果按照当下的处理方式,很可能仅仅是一个世俗叙事,如果和日常生活的庸常性掺杂在一起,最多被叙述成一个短小的悲剧。之所以在文本中变成了一个神圣的故事,进而故事的主人公具有了范导者的功能是因为叙述者的修辞策略和叙述语境。首先是故事主人公(母亲)对爱情的执着追求、坚定的意志和强烈的牺牲精神。爱情对母亲来说,几乎就是一种终极的幻想,从小说中近乎“物恋”的契诃夫小说选,到多少次的等待和踟蹰,她把短暂的相遇锻打成终生的回忆。而故事神圣性的获得恐怕还在于对原有秩序的认同。肉欲的缺席是其最重要的标志。正缘于此,母亲的故事成了一个形而上的爱情典范,从而具有了神圣叙事的纬度。故事的男女主人公始终保持着身体的纯洁性:“其实,把他们这一辈子接触过的时间累计起来计算,也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② 抽取了饮食男女世俗欲望的爱情,剩下的自然是爱情的神圣性和纯洁性。小说中对母亲外貌、语气和动作的描画颇有些意味:“她从不教训我,她只是用她那没有什么女性温存的低沉的嗓音,柔和地对我谈她一生中的过失或成功,让我从这过失或成功里找到我自己需要的东西。”“在她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总是用那双细细的、灵秀的眼睛长久地跟随着我”,“她是一个很有趣味的人,如果她和一个她爱着的人结婚,一定会组织起一个十分有趣味的家庭。虽然她生得并不漂亮,可是优雅、淡泊,像一幅淡墨的山水画。文章写得也比较美”。很难想象,在和自己所爱的人经历了如此频繁的生离和最终的死别之后,在感情长期无人沟通、无人倾诉(因为不能说)而且始终在社会规范无形强力压抑之下,居然没有留下任何被伤害的痕迹,居然没有丝毫的分裂和追问,除非这巨大的爱情苦难变成了在世的苦修,成为了一种个人宗教。 显然,母亲的形象符合成为范导者的要求。范导者首先应该是早已完成成长的人:有已经固定了的价值观念,对社会舆论有一套完善的免疫系统,甚至他们就是社会舆论的重要发言者。故事中的当事双方一直坚守着一个潜在的但是力量强大的道义,即使在不可替代的爱情引力面前,他们始终遵守当时的既定规范,保持着根本的利他原则。生活有既定的意义,虽然有着巨大的痛苦却不会发出质疑(这和故事叙述者不断的辩论、驳斥、反省、独白、追问有着很大的不同),这也导致了叙述动力的失去,进而阻塞了故事向其他方向生发的可能性。毫无疑问,正是这些因素的存在,保证了这一神圣叙事的纯洁度,也使得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由于超乎常人的理性把自己塑造成了范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