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六年六月二十五日下午 地点:上海大学图书馆三楼会议室 王鸿生(上海大学中文系教授,上半场主持):今天下午的圆桌会议分两场讨论,第一场由我来主持,第二场请陈思和教授来主持。 近年来,关于当代小说的处境、作用和创作前景人们有各种各样的议论,《当代作家评论》、《上海文学》,还有多家网站,都发表过争鸣性意见。今天到会的各位作家,都是文坛的中坚力量,他们曾以自己的创作业绩,以及他们对文学的深层思考和对中国经验的复杂性的表现,赢得了海内外读书界的关注和学术界的尊重。上海批评界的朋友一直期待着这场对话。这次会议由上海大学中文系、上海文学研究中心、当代文化研究中心和《上海文学》、《当代作家评论》杂志社五家联办,希望大家能就共同关切的问题进行坦诚的交流。上海大学文学周非常乐意提供这样一个交流平台。下面还是希望远道而来的作家朋友们先说。 王安忆(作家,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实际上这个问题很广泛的,我就开个头。我在想这个题目叫作“小说与当代生活”,我觉得,生活和小说在今天因为媒体的覆盖和传播变得非常混淆。虚构的生活和非虚构的生活是边界很模糊的东西。如今的生活对艺术的模仿很成功。当生活已经模仿了艺术,那么我们艺术能做什么呢?令人困惑的是艺术被生活消耗得特别快。然后留给我们的是,我们还能虚构什么,我们虚构的东西能够在多少时间、多大范围内保持在一个虚构的环境里,这是我的困惑。 莫言(作家):当下,现实生活确实是非常丰富,现实生活当中有艺术因素的故事比比皆是,有些号称能够虚构故事的作家挖空心思也想象不出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作家到底能做什么?我们是把社会新闻改编成小说呢,还是我们忘掉生活中戏剧性很强的东西,然后另起炉灶写自己的作品。小说的样式各种各样,每个人都在写自己的小说,不必一定要强调一种什么小说。有的人可以关注现实,用小说替下层说话的东西,甚至试图用小说改变社会;但也应该允许有的人钻在象牙塔里,写那种悠闲的东西。我想,每个作家应该写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不要一窝蜂。如果大家都盯着所谓的现实,那写出来的东西,也就差不多了。我觉得有时候作家的创作初衷被曲解了,本来没想用小说为民请命、替天行道,结果一说就变成这样了。 曹征路(作家,深圳大学教授):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有时比小说更精彩,更耸人听闻也更加荒诞。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小说面临着如何思考的问题。我说一下我的两点困惑;一个是个人性,个人性这个说法由来已久。大家都明白这个个人性是指人格的独立性和表达的独特性。不知何时起,个人性变成了私人性,后来私人性又逐渐演化为隐私性。于是,小说离开了文学需要关注的当代生活,出现了距离。不知道搞理论的老师是否研究过这个转换过程。第二个困惑是虚构。小说都是虚构的。据说最早给小说下定义的是法国的一个神甫于埃,认为小说是大约五万字左右的虚构的爱情故事。不知何时起,虚构这个词也逐渐脱离了原来的含义。原来我们理解的虚构变成了虚拟,也即,我们当今有些人在提倡虚拟的生活。提倡的不是我们中国人的当代生活,不是我们自己的体验,而是要写一种虚拟的生活,很多理论都试图论证这才是最有创造力的。当今天,说最有力量的艺术是虚构的艺术,或者说艺术的力量在于虚构时,这里的虚构并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写小说的虚构。究竟这些词语是如何转化过来的?当然,这些变化并不是文学界特有的现象,它和我们国家的政治、经济、社会生活的众多话语的转化是同步进行的。这实际上是要求创作停留在技术操作的层面上,遮蔽某些事物,给我们理解当代生活带来很多麻烦。其实,在我看来,文学界、理论界很多问题就是这样被模糊掉的。 张炜(作家,山东省作协主席):现在的社会生活、现实矛盾,往往表现得非常激烈,已经远远超出了作家的想象力。而由此我们也发现,越是处于社会各阶层激烈对抗的时期、个体和社会的对应关系处于十分紧张的时期,文学创作,特别是小说创作,作家的想象力反而会萎缩。而当一个社会相对平和、人的生活相对舒适,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较好的时期,作家们的想象力倒是比较发达,虚构能力强大起来。当代生活与小说创作的关系就这么奇妙,好像剧烈的现实生活正压迫着作家的想象力。超越这种局限,大概需要个体的强大,只有强大了,才能冲破这种压迫,获得自由。 说到想象力,我看起码有两种不同的想象力。一种是较大幅度的“情节动作”,如编织离奇的大故事,比如《西游记》、《变形记》、《聊斋志异》,其中有难忘的猴子造反人变甲虫狐狸魅人等等。这种想象固然需要,这也是作者的勇气、生命力和胆魄的表现;但是否还有另一种——另一种更难一点的、却又长久不被人注意和认识的想象力? 人们长期以来太过注重剧烈和离奇的故事,甚至误以为这就是文学想象力的全部或主要部分。其实文学的想象力的重心,并不表现在这儿——或者严格一点讲,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想象力。正像社会生活中的千奇百怪直接记录下来毕竟不是小说一样,仅仅是幻想出一些怪异的故事也还不算文学。文学的想象力和刚才说的大胆编造幻想仍然有所不同,而是更内在更复杂一些。比如说它可以是通过个性化的语言去完成和抵达的一个复杂的过程。文学作品写出的完全不是现实生活中一再重复的故事,而是经过了作家独特心灵过滤的东西。苛刻一点讲,文学的语言也不是生活的语言,而是虚构和创造出的一种语言,就是说,真正意义上的想象力首先从语言开始,然后是细节,再然后是作家自己的一个完整的世界。 想象力其实是对语言的把握能力,是通过语言进入细节和独特世界的一种能力,是一个个绵密的细部的展现能力。它既需要付出一生的劳动,更需要天生的个性魅力。小说家的想象力当然要包括情节,但最重要的不是情节,而是细节,说白了,就是语言本身,是“说”。 我们也许长期以来对于想象力有一些误解,比如无法把握它的重点和重心。由此我们也就明白,为什么越是变动激烈的社会,反而越是压迫了人的想象力——它让我们只去追求和跟随社会上发生的故事,而忽视了语言方式、丧失了对细节的兴趣。所以在这样的一个时期,一些毫无节制的胡编乱造反而像噱头一样被叫好,被复制。真正的想象力是无法复制的。在故事上过分热衷于大幅度动作,恰恰是想象力萎缩的症候,并一定会因为这种丧失而丢弃了想象力的第一环节——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