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80年代“现代派”小说登陆中国大陆起,向西方小说学习、向西方大师致敬,可以说是至今仍在延续的小说道路。这一创作取向,一方面使中国作家有了更为开阔的文学视野,使中国文学走出了几十年封闭、狭隘的境地,也使中国文学摆脱了与政治纠缠不休的关系,这是一个伟大的转折。但是,在强烈渴望了解西方、向西方学习的心理结构中,也确实隐含了一种弱势文化希望获得强势文化认同或承认的诉求。承认是一种政治,二十多年来虽然西方陆续出版了中国大陆许多作家的作品,有许多作家之间的文学交流,但是,实事求是地说,包括小说在内的中国文学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获得了西方的承认,仍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特别是近些年来,学界多次讨论“全球化”的问题,讨论这个问题本身,就说明了中国学者或作家对这个问题的焦虑,在强势文化的挤压下,本土的文化传统正在悄然后退甚至消失。于是,重新思考本土传统的问题在不同的文化领域相继展开。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文学理论界虽然极力在倡导弘扬本土的文学传统,但至今仍难以拿出可行性的方案,还只是停留在情感态度上。同样有趣的现象是,在小说创作领域,传统作为一个伟大的资源越来越受到作家的重视,一个“向后看”的文学创作潮流正在生成和发展。当然,这个“传统”不止是狭隘的民族传统,它是包括西方在内的所有值得借鉴和尊重的文学经验。我们有时之所以对传统说不清楚,是因为我们对传统、特别是对本土传统的简单理解。事实上,传统是流动的和不断建构起来的。我们今天的传统是由中国古代文化、20世纪以来的现代文化和西方文化合流构成的。我们难以剥离出一个纯粹的本土传统供我们在今天继承并且是有效的。这些理解,是缘于我对近几年来小说的阅读。在这些作品里,我感受到了文学传统是如何被接受、借鉴和继承的。 一、“文人”气息 在现代知识分子阶层形成之前,中国舞文弄墨的人被称为“文人”。文人就是现在的文化人。幕僚、乡绅等虽然也有文化,也可能会有某些文人的习性,但他们的身份规约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情感方式,他们还不能称为文人。就像现在的官员、公务员、律师、工程师、教师等,虽然也有文化,但他们是政治家或专业工作者,也不能称为文人。在传统中国,“文人”既是一个边缘群体,也是一个最为自由的群体。他们恃才傲世,放浪不羁,漠视功名,纵酒狎妓等无所不为。这种行为方式和价值观都反映在历代文人的诗文里。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这一传统被主流文化所不齿,它的陈腐性也为激进的现代革命所不容。因此,小说中的传统“文人”气息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段里彻底中断了。90年代以后陆续发表的贾平凹的《废都》、王家达的《所谓作家》等,使我们又有机会领略了小说的“文人”气息。庄之蝶和胡然虽然是现代文人,但他们的趣味、向往和生活方式都有鲜明的传统文人的印记。他们虽然是作家,也有社会身份,但他们举手投足都有别于社会其他阶层的某种“味道”:他们有家室,但身边不乏女人;生活很优裕,但仍喜欢钱财;他们谈诗论画才华横溢,但也或颓唐纵酒或率性而为;喜怒哀乐溢于言表。 如果说《废都》、《所谓作家》等作品的人物,还残留着旧文人习气和趣味的话,那么,青年作家李师江的《逍遥游》,则是一部表达了现代文人气的小说。 李师江是这个时代的小说奇才。最初读到李师江的小说是《比爱情更假》和《爱你就是害你》。当时的直觉是李师江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文学“异数”之一。他的小说和我们曾经习惯了的阅读经验相去甚远。这两部长篇小说,就其题材和叙述方法上有某些相似性,但这些作品都是非常好看的小说,他的题材几乎都与当下特别是他那代人独特的生活方式和处境相关,与他观察世界的方式和话语方式相关,在社会与学院的交结地带。过去被认为最纯粹的群体所隐含的或与生俱来的问题,被他无情地撕破。知识分子群体,无论是青年还是老年。他们中某些人的琐屑、无聊、空洞和脆弱,都被他暴露的体无完肤。他的残忍正是来自于他对这个群体切身的认识和感知。在只有两个人存在的时候,生活尚未展示在公共领域的时候,人没有遮掩和表演意识的时候,本来的面目才有可能被认识。李师江处理的生活场景,有大量的两个人私密交往,这时,他就为自己创造了充分的剥离人性虚假外衣的可能和机会。在他的作品中我们不仅看到了不曾被揭示的灵魂世界,而且看到了更年轻一代自由、松弛和处乱不惊的处世态度。因此在今日复杂多变的生活中,他们才是游刃有余地生活的主人和青春的表达者和解释者。 《逍遥游》延续了李师江一贯的语言风格:行云流水旁若无人,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幽默智慧又奔涌无碍。它不是“苦情小说”,但表面的“逍遥”却隐含了人生深刻的悲凉,它不是“流浪汉小说”,但不确定的人生却又呈现出了真正的精神流浪。在漂泊和居无定所的背后,言说的恰恰是一种没有归属感的无辜与无助。这种评价虽然也可以成立,但好像太“西方”。其实,小说的微言大义都是“被阐发”出来的。如果我们从另一个角度阐释这部小说的话,我认为这是一部当代的“文人小说”。活跃在小说中的人物,既不是古代“为万事开太平”的官僚阶层,也不是“以天下为己任”的现代知识分子,他们不名道救世,不启蒙救亡。李师江笔下的人物都很放达,很有些胸怀。这就是小说的“文人”的气质,评论李师江小说的文字,都注意到了他很“现代”的一面,这是对的,但他对传统文化的接续和继承似乎还没有被注意。 在李师江这里,小说又重新回到了“小说”,现代小说建立的“大叙事”的传统被他重新纠正,个人生活、私密生活和文人趣味等,被他重新镶嵌于小说之中。作为作家的李师江似乎也不关心小说的西化或本土化的问题,但当他信马由缰挥洒自如的时候,他确实获得了一种自由的快感。于是,他的小说是现代:因为那里的一切都与现代生活和精神处境相关。他的小说也是传统的:因为那里流淌着一种中国式的文人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