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献编号〕1000-2952(2006)06-0091-10 从特定意义上来讲,中国古代文论研究实际上是一种经典诠释的学术过程。在研究过程中,无论是对于文论史之梳理和描述,还是对于具体的文学观念或者概念、范畴的内涵意蕴之分析揭示,以及对于传统文学思想理论体系之建构,都是以对于传统文论典籍的诠释为基础和出发点的。由于这一诠释是在一定的学术理念和方法论支持和驱动下进行的,所以当时的社会思想文化语境无不对其产生影响和制约,而形成特定的诠释语境。在经典诠释中,存在着经典文本(诠释客体)所内蕴的历史角度与研究者(诠释主体)的当下角度两种维度,二者之间存在着一种张力关系,构成了诠释过程的所谓“视界”。这种张力主要体现为迄今为止中国现代性推进过程中的古与今、中与西文化观念之冲撞和相互渗透。本文主要论述在中国传统文论研究中,古与今、中与西不同文化视界融合对于传统文论经典诠释之重要学术意义,以就教于方家。 一 在20世纪中国社会思想文化和学术语境中,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实质上也就是古与今、中与西、体与用等的关系。众所周知,在百年来的中国文学发展历程中,种种观念和思想学说相互冲撞,激起了一股股思潮,引发了一场场论争,而传统与现代这一组范畴,则始终起着“关键词”的作用,从而成为一个关乎中国文学命脉、走向的原点性问题。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思潮的发展演变,就是围绕着这一文化焦点问题而展开、推进的。对于已经跨入新世纪门槛的当下中国文学而言,传统与现代的关系这一问题所蕴涵的意义非但没有减小,而是变得更加重要了。 综观20世纪以来围绕这一问题所进行的论争,相当一部分人在价值判断与选择上陷入了古今、中西二元对立的认识误区,形成了激进主义与保守主义的两军对垒,前者主张“全盘西化”,以“进步”者自居,对民族文化、传统文学思想持虚无主义态度;后者则因循守旧,以“国粹主义”者自居,对新思想、新知识持排拒态度。我们亦可以将二者之间的观念对抗概括为“荣今虐古”与“荣古虐今”两种文化发展观的冲突,彼此在价值判断与选择上存在着一道深深的鸿沟,以致输攻墨守,争端大起。在“荣今虐古”一方,如“五四”前后的“西化”论者,对传统文化不做区分精华与糟粕的辨证分析,而一概仇视之,视其为孳生民族卑劣无耻根性之罪恶渊薮,故而认为统统属于毁弃之列,且不容反对者有讨论的余地。甚而至于迁怒于汉字本身,认为中国文字既难传载新知识,且为腐毒思想的巢窟,所以将其废弃一点也不可惜。①当时许多激进者置身于东西方社会发展的巨大时差中,看到了西方科学民主给社会带来的进步与繁荣,而将中国社会发展严重滞后的原因,完全归结于传统文化、文学,并进而对传统文化、文学产生绝望,认为只有彻底抛弃传统才能有社会的发展进步可言,是为典型的“荣今虐古”。从我们今天的认识来看,这种对于传统的态度,就批判精神而言,或许有其一定的历史合理性成分,但是将社会发展的制约因素完全归结于人文传统方面,不问青红皂白,主张摧毁传统,割断古今,实行文化上的“休克疗法”,则无疑是片面的、非理性的。我们肯定“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历史进步意义,但对其偏失亦毋庸讳言。而且,这种以狂飙突进式的情绪化的政治批判代替冷静的理性思考分析的文化批判,为后来思想文化领域轻贱传统的政治与文化偏见播下了种子,以致使我们看到,现代化被理解为是对传统的简单抛弃,反传统被利用为一种社会、文化变革和政治斗争的主要驱动力量和工具,一而再、再而三地执行之,并演变为一种时尚,以至于在百年中国文化的发展历程中“全盘西化”论虽然数次破产,但终不能被彻底汰洗干净,其亚种总是在一定的时候滋生出来。而在“荣古虐今”一方,则又表现为另一种极端,他们虽然于西方的物质文化承认其先进,并乐于享用,然而在精神文明方面则严分夷夏之别,深信华夏人文优于域外人文,文化、文学、道德者还是自家的好,“五四”前后反对社会变革、反对新文化运动的一批守旧人物可为其代表。而且这种意识现在也不能说已经灭绝,如20世纪90年代初期出现的以否定中国近现代反封建和反帝爱国文化传统为目的的文化保守主义思潮,以及80年代中后期以来渐渐流行开来的主张恢复儒学内圣之学,亦即心性之学,并将其视为一种意识形态的替代产品从而需作当下认同的新儒学思潮,尽管对其分析不能简单化,但其具有文化保守主义的色彩则是毋庸置疑的。比较而言,应该说“荣今虐古”思潮对现代中国文化产生的影响要更大一些,我们看到百年中国文化思想的历史进程中,一些人往往在社会政治思潮的策使下,反传统意识极度延伸,以致粗暴对待传统,“妖魔化”传统,最终将传统置于被审判的位置,从对其展开的一次次的批判中获得即时性的政治效应,而从根本上忽视了对其资源价值的利用。 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研究,就是在这样一种大的社会文化背景下展开的,“荣今虐古”与“荣古虐今”的二元对立于其中也有复杂曲折的表现。一般地说,中国古代文论研究是一种对历史经典的诠释活动,其遭遇的诸多问题,无不可以通过对这种诠释活动中的诸多关系之分析来加以探究。因此,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以经典诠释活动为研究对象的西方哲学诠释学的相关理论,对中国古代文论研究的学科反思自然就具有了重要的启示。综观百年学术史,传统文论研究中的“古今视界融合”问题,也是其中一个极其重要而迄今尚未厘清的问题,而文化时间上古与今的关系、文化空间上中与西的关系,以及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求是与致用、研究者个体与理论传统整体、经典解读与理论创造等等诸般关系,皆可置于此“视界融合”中加以融会贯通之分析,所以,“视界融合”云云,似可作为分析传统文论之现代遭际之收结点。 从学科属性来看,古文论研究既属于“历史”学科,同时也属于“理论”学科,因此,经典解读与理论创造之关系,无疑是该学科的基本问题之一,西方现代诠释学“视界融合”论,一方面强调对传统经典之解读总离不开解读者之理论创造性,另一方面同时强调一切人文理论之创造又总离不开对历史经典之解读,在理论创造中解读经典,在经典解读中创造理论,两方面断不容支离割裂,而既往研究一大流弊却正在将这两方面支离割裂,仅仅注意它们之间的紧张关系,而忽视它们之间的契合关系。与此相关,既往研究之流弊,以古今关系论可谓“历史性”或“传统性”视界之缺失,以中西关系论可谓“自主性”视界之缺位,以科学人文关系论可谓“主体性”视界之缺如及与之相伴的“主观性”、“随意性”视界之泛滥。这些流弊又是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并衍生出其他诸多弊端,比如,传统视界之缺失导致的是“荣今虐古”,而与之相对的“荣古虐今”又往往体现为“主体性”视界之缺如;再如,“荣今虐古”往往还表现为认同于西方中心论,如此等等。对历史传统的高度重视,乃是“视界融合”论及西方现代哲学诠释学相关思想最为基本之精神趋向,这对我们传统文论之研究当尤具启发性。我们认为,中国古代文论现代研究之进一步良性发展,有待于对以上种种流弊之矫正及在诸般视界之不断循环融合中一种“创造性”研究视界之不断生成,这种创造性视界之生成,表明中国古代文论对我们现代文学思想之创造性发展,应该也可以起极其重要的作用,不断充分开掘传统文论资源,绝非中国现代文论发展的权宜之计。视界融合,是中国古代文论研究基本的方法论基础,是古代文论范畴、理论之现代诠释所应遵循的重要原则,是中国文论走向综合创造的重要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