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和寒山诗作为中国诗歌史、文学史乃至文化史上的一个独特存在,其研究至今已取得丰硕成果,在寒山诗的版本与校注、内涵与风格、传播与影响等问题上都取得了重大进展,但关于寒山却仍存在诸多争议,甚至是否实有其人都未取得统一意见①。而当前的寒山研究似已呈现“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困境,无论以诗证人,还是以人证诗,都或多或少有扞格之处。在此情形下,笔者认为,研究视角的转变不失为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途径——即从传统考据学注重诗人生平经历考证的方法和模式下走出来,转向对现有寒山资料(也就是通常所谓寒山“事迹”资料)形成与累积过程的探讨,梳理其发生、发展、演变的过程及各阶段面貌,尤其侧重其内在结构动因与文化心理的分析②。通过这种动态的、开放式的追溯与探寻,或许可以为寒山之谜提供一种可能的解答。 一些间接资料显示,中唐时寒山与寒山诗可能已崭露于世:青年杜甫曾览寒山诗而“结舌”③,白居易诗多效寒山④,徐凝有《送寒岩归士》诗赠寒山⑤。到晚唐,已有直接而确凿的证据表明寒山与寒山诗为世所知了。贯休《寄赤松舒道士二首》其一谓:“子爱寒山子,歌惟乐道歌。会应陪太守,一日到烟萝。”⑥ 舒道士即舒道纪,与贯休相友善⑦,日本学者小林太市郎考证此诗为贯休大中(847—859)中所作⑧,则为年代可考的最早提及寒山的文字。而舒道士既喜爱寒山,似把寒山也视为羽流,后两句反用闾丘胤访寒山事,表明其时已有类似传说(详后)。又,贯休《送僧归天台寺》提及拾得:“天台四绝寺,归去见师真。莫折枸杞叶,令他拾得嗔。”注云:“天台国清寺有拾得。”⑨ 另据记载贯休绘有寒山拾得像⑩,且唐末五代时还有将寒山拾得与维摩并绘一轴者,暗示出寒拾之声名已可与维摩鼎足而三(11)。与贯休齐名之齐己《渚宫莫问诗十五首》之三有“赤水珠何觅,寒山偈莫吟”之句(12),“莫吟”自是反语,而以“偈”称寒山之作,则显出佛教意味。另一诗人李山甫《山中寄梁判官》有“康乐公应频结社,寒山子亦患多才”之句,强调寒山之多才,与宋王应麟所谓寒山诗“涉猎广博,非但释子语也”正相应(13)。 不过,从上述诗作中难以了解寒山的基本情况,而较早提供完整记载的是杜光庭的《仙传拾遗》,此书已佚,见《太平广记》卷五五“寒山子”条引,称寒山大历(766—779)中隐居天台翠屏山,自号寒山子,好于树间石上题诗,桐柏征君徐灵府序而集之。咸通十二年(871),寒山现身毗陵道士李褐家,责其凌人侮俗,并谓修生之道在除嗜去欲啬神抱和云云。杜光庭(850—933)为五代前蜀著名道士,曾入天台修道,因此余嘉锡先生认为“光庭之言,绝非意造”,只是其中李褐之事“近于荒诞,不可尽信”(14),这一观点为后来的多数研究者所认同。在杜光庭有生之年,寒山曾隐居之寒岩已成为名人遗迹,《宋高僧传》卷二二《后唐天台山全宰传》谓全宰“入天台山暗岩,以永其志也。伊岩与寒山子所隐对峙,皆魑魅木怪所丛萃其间”。全宰住天台二十余年,传谓“后天成五年(930),径山禅侣往迎,归镇国院居,终于出家本院焉”,则其入天台当在后梁开平四年(910)前,其时寒岩至少在与天台有关的人心目中已经成为前贤胜迹。 由上可见,自中晚唐至五代,寒山之名已逐渐传播,并声望日隆。然而可以看出,从一开始,寒山的面貌就是多重的、游移的,佛徒喜其诗偈,道流赏其清修,诗人则羡其才华。由于寒山诗内容复杂,“宣扬佛教、侈陈报应者,固指不胜屈,而道家之言,亦复数见不鲜”(15),难以将之归入明确的一类中,这种多样性和模糊性为佛道人士各取所需欣赏寒山提供了契机,也为后来佛道二教各出机杼“改造”寒山提供了条件。 由于曾入天台修道的地缘关系,杜光庭得以较早闻知寒山事迹,由其记载的寒山形象亦是典型的隐居修道之士。不过,随着寒山诗的流传,寒山名气越来越大,而天台在当时不仅是著名的道教胜地,也是享有盛誉的佛教中心,面对寒山这样一位本地“名流”,佛教徒自然也不甘示弱,希望能将之收归麾下以壮声势。 从佛教系统的记载看,活动于元和至大和期间的宗密(780—841)的《禅源诸诠集都序》卷四论及不同的禅法时谓“或降其迹而适性,一时间警策群迷”,注云“志公、傅大士、王梵志之类”,未提及寒山。至五代,《祖堂集》卷一六所记后来成为禅宗著名公案的“寒山送沩山”,一方面称寒山为“逸士”,仍承《仙传拾遗》之说;另一方面以寒山预言沩山修证之路,则显示出其在佛徒心目中已具地位。至五代末永明延寿《宗镜录》,已引寒山诗凡九处,除一处重复外,计全引七首、摘引一联,并引拾得诗二首,且常与志公、庞居士等相提并论(16),可见寒山的佛教色彩已渐趋浓厚。延寿曾往天台参德韶,并于国清寺行法华忏,其对寒山诗之熟悉与青睐当与此有关。至宋初赞宁《宋高僧传》,则不仅直接将寒山、拾得、丰干视为高僧为之作传,而且在卷二二论及感通时谓“设如异迹化成,或作老叟之貌”,下注“寒山拾得”,表明寒山拾得已成设迹化现之代表人物,正与宗密之未举寒山形成对比。《宋高僧传》中三人传记都偏于事迹记述,间涉言论,而稍后不久,寒山面貌就呈现更明显的转变,在不断演化中越来越展示出禅宗的风采姿态,一方面,寒山诗在禅宗公案语录中被频繁引用,如“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一诗就曾成为众多禅师的参悟对象,或正面阐释,如寿宁道完谓:“古人见此月,今人见此月。此月镇长存,古今人还别。若人心似月,碧潭光皎洁。决心是心源,此说更无说。”(17) 或作翻案文字,如灵隐惠淳谓:“寒山子话堕了也!诸禅德,皎洁无尘,岂中秋之月可比?虚明绝待,非照世之珠可伦。”(18) 另一方面,与寒山相关的诸多公案陆续出现在一些佛籍中,而且这些公案大多经历了一个由无而有、由简而繁的生成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