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G64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1610(2007)01-0001-12 近年来,哈佛燕京学社对大学理念的讨论非常重视,杜维明教授和我主持的每周一次的“哈佛儒学研讨会”上,用了一个学年的时间,集中讨论“大学理念和人文学”,并根据讨论的成果召开了专题工作会议。除此之外,哈佛燕京学社还在日本、香港、台湾参与举办了同一主题的学术讨论会,以期利用哈佛燕京的资源调动各个地区的力量,为推动这个论域的深入开展略尽绵薄,并且,以此为基础,成立了旨在促进人文研究和教学的“人文网络”。 讨论大学理念,很难绕过哈佛。哈佛不仅是莘莘学子的求学梦想,也是大多数人认同的大学典范。德国总统就曾放言花几百亿美元,建造德国的哈佛。即使在中国,一些大学的改革,尽管似是而非,也要声称所谓的哈佛模式。至于中国追求“办成世界一流大学”的雄心壮志,更是尽显了哈佛的典范和影响。我就接待过许多来哈佛访问的中国院校代表团,校长、教授、行政管理人员,无一不是询问学校管理、课程设置、职称评议,诸如此类的哈佛经验,择良而栖、从善如流,心态相当诚恳。甚至中国政府每年都要派遣几十名地市级官员来哈佛政府学院,主修行政管理课程,对哈佛的敬重远非寻常。当然,照搬哈佛的经验未必能够真正解决中国大学改革的各种问题,但是,哈佛所体现的大学理念可以而且也应当是反思大学本质的重要参照。哈佛是美国大学史的标尺,无论是追随哈佛的风度,还是突破哈佛的局限,美国大学的演变几乎不可能摆脱哈佛的影响。 初到哈佛工作时,除了兴奋,更多好奇。还是学生的时候就听留洋的老教授高深莫测地说过,“先有哈佛,后有美利坚合众国”,后来,又听许多人重复过,甚至中国国家领导人访问哈佛时说的也是同一句话。为什么人们会不无夸张地认为一所大学可以塑造一个国家?大学是干什么的?到底什么是大学的本质?来哈佛的十年间,这些问题经常地划过脑海,也每每被人问及,尤其是中国学界开始讨论大学理念以来,这类问题更成了常常争辩探索的主题。 在我看来,哈佛的精彩其实简单,就是以人文教育为中心培养人才,培养能够引导和改变社会的精英人才,真正不简单的是哈佛把这个基本理念一如既往地贯彻了三百多年,无论社会风潮千变万化,就是不改初衷,坚持把人的培养作为哈佛最基本的使命。如此作为,相当不易。因为,最近一百多年,美国资本主义突飞猛进,社会变化迅捷炫目,大学深陷其中,各种考验如滔滔激流,改变人文培养的信念,而把大学导向其他目标的改革尝试层出不穷比比皆是,但是哈佛不为所动,中流砥柱,义无反顾地高举人文教育的大旗,引导美国大学教育的人文方向。这才是真正可贵的,人文,而且坚持! 综而述之,近百年来,体现在美国高等教育中的大学理念大致有五个方面:一,大学的基本使命是授业解惑,教书育人;二,大学的主要作用在于发展知识;三,大学应当服务社会;四,大学的任务是接续文化,弘扬传统;五,大学是社会政治批判的中心。一般说来,这五个方面都非常重要。难道大学不是为了教书育人?难道大学可以不生产知识?难道大学可以没有任何文化信念和传统使命而仍然是大学?难道大学是世外桃源而与社会毫无关联?难道大学可以没有社会政治责任,并且放弃它的批判性?显而易见,这是不能想象的,尤其在今天这个以资本现实和民主信念的二元激荡所构建的社会,这五个方面似乎无可或缺。但是,它们之间是不是并举不倚无所轻重,是不是相互自洽而不抵牾?是不是如同它的表面陈述那样一目了然,而没有内在缺陷?事实上,如果不仔细梳理分辨,所谓大学的理念仍将是各云其云,不得要领。 所谓教育,教书育人,这是不言而喻之理。儒家传统中的“成人之教”、“圣贤人格”,古希腊的“人文教育”(liberal arts education),体现的都是把培养有教养、有境界、有思想、有责任的人当作教育的核心理念。按照这个理念,大学的教育应当是教最高深的书培养最全面的人。不幸的是,这个理念在近现代社会受到了相当大的干扰破坏。其主要原因来源于西方传统教育理念的内在分裂和近代工业社会崛起所带来的压力。 在儒家思想中,成人教育是面对所有的人,所谓“有教无类”,所谓“人皆可为圣贤”;而在希腊,人文教育只是贵族和自由民的权利,奴隶无权享有。到了罗马帝国时代,战俘使奴隶人口急剧膨胀,战事和建设需要大量的技术劳力,为了培训奴隶,发展出专门针对奴隶的“技能教育”(skill education)。人文教育与技能教育不仅分裂,更是身份等级的象征和权利。 十八世纪法国大革命后,废除贵族等级制在教育上的隔离,实行公民教育,才使得人文教育成为全社会所有人的教育理念。而且,技能教育也不再是等而下之的奴隶教育,平民教育的理想使技能教育登堂入室,并且逐渐成为高等教育中非常强势的部分。不错,必要的技能教育应当是人文教育的组成部分,可以拓展人的理解空间,丰富人的本质。儒家教育理念在先秦时代就有把“六艺”作为君子必修的传统。孔子说君子通六艺,明确把“六艺”当作成就君子人格的重要功夫,当然,六艺不同于技能教育所指的百工之技,其中,例如礼乐,直接就是人文培养,但是,即使如此,六艺中的任何一种,不经过严格的技能训练是根本不可能掌握的,尤其是礼乐,它的规范和技巧的要求非常复杂高超。而且,中国古代智慧有一种非凡的本领,它可以把任何技能训练转化出深刻的人文价值,例如我们耳熟能详的“纪昌练箭”,“庖丁解牛”的故事等等。而在西方,即使对平民教育认识最早的法国,只是在不久前才在法兰西学院的院士团专门设了两个终身院士席位给手工艺专家,服装师皮尔·卡丹就是手工艺的法国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