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国学”热已成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究其原因,当然非常复杂,所以对这一现象的认识产生冲突也就很自然。对一般社会上的热潮姑且不论,因为如媒体的炒作显然有商业目的,就从精英文化阶层看,也有极大的分歧。 极力主张弘扬国学,在当今中国有很多值得重视的现象。如大规模编纂《儒藏》,各地纷纷开办国学研究院、国学讲习班,特别是人民大学成立国学院,甚至正式招收全日制本科生,这就把国学纳入到正规的官方教育体制之内了。其他民间性质的国学班、读经班应该更多。来自官方的举措还有,大办孔子学院,据报道,自2005年7月以来,孔子学院已达140多所,覆盖50多个国家和地区,根据计划,到2010年,全球孔子学院将达到500所。此外,前些时,北京数十名博士生联名抵制洋节,显然也是国学热潮中的极端表现。 另一方面,对国学也有持极力否定态度的,这以舒芜先生为代表。舒芜先生明确反对提倡国学的潮流,他认为,所谓“国学”实际上是清朝末年到“五四”以来,保守势力抵制科学、民主的一个借口,完全是顽固保守、抗拒进步、抗拒科学民主、抗拒文化变革的一个东西。不仅如此,他还从根本上否定“国学”这一概念,认为国学是既顽固透顶又含糊不清的概念,他认为如果每个国家都讲自己的国学,那就热闹了,世界上的学科就分为英国国学、法国国学、德国国学……尼日利亚国学、尼加拉瓜国学等,而文学、哲学、史学、法学等全都没有了,那成了怎样的一个世界呢?① 这两种倾向可以说是判若水火。那么,应该如何看待这一现象呢?我想,过犹不及。对于国学,正确的态度不是复活,也不是灭杀,而是应当给国学一个准确的定位,将其作为一个研究的对象。因此,对当前过分的国学热潮,应当泼冷水,比如教小孩子只读四书五经,恢复私塾的教育方式,显然不可取,因为这在改变了的时代氛围中事实上是行不通的。至于舒芜先生指责的“媒体上津津乐道的所谓国学”,“有的一张口就错误百出,也在电视上大言不惭地谈国学”,自然更是应当有清醒的认识,因为媒体、电视上的国学,实际上是复杂的主流意识、复古心理以及商业炒作纠缠在一起的一个文化怪胎,因为国学与大众传媒不是一回事,国学与普及传统文化也不是一回事。所以,我们应当和这样的国学热潮保持距离。然而,另一方面,我认为国学作为一种独特的学科,是可以成立的,舒芜先生的说法是不能成立的。其实,舒芜先生的说法并不新颖,早在1929年,何炳松就发表题为《论所谓“国学”》的文章,提出“推翻乌烟瘴气的国学”口号,其理由有四:一是来历不明,二是界限不清,三是违反现代科学的分析精神,四是以一团糟的态度对待本国的学术。② 但是,这种极端的态度,并没有被大多数人所接受,后来关于国学的讨论,国学自身的发展,都没有受到影响和阻碍。而且,有些否定国学的理由,和国学本身并不相符。比如,舒芜先生说国学是晚清以来保守势力抵制科学民主的借口,就显然不符合实际情况,如早期大力宣讲国学的章太炎,晚清以来一直是激进的革命党人,无论怎么看也难以将其归入保守势力中去。又比如,舒芜先生在彻底反国学的同时,表白了自己一生的一个坚定的信念:反儒学尤反理学,尊五四尤尊鲁迅。这里牵涉两个问题:一是舒芜认为所谓国学是什么,其实就是讲儒家的那点东西,封建的那些价值观念,所以他反国学必反儒学,但实际上把国学等同于儒学及封建价值观,是不符合事实的,下面再说。二是他认为鲁迅最反国学,所以反国学则尊鲁迅,但实际上鲁迅对国学的态度如何呢?鲁迅曾经说:“中国有一部《流沙坠简》,印了将有十年了,要谈国学,那才可以算一种研究国学的书,开首有一篇长序,是王国维先生做的,要谈国学,他才可以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③《流沙坠简》1914年出版,是罗振玉、王国维的重要著作,主要内容是根据法国人沙畹书中的照片,选录被英国人斯坦因盗走的敦煌文献,大部分是汉简,少量的帛书及晋代以后的简帛,在简帛文后作释文和考释。鲁迅在这里围绕国学来感叹真假学者的区别,可见,鲁迅并没有简单地反国学,而是反假国学,不反真国学。事实上,鲁迅本人的国学造诣不必多说,在国学网第一次国学大师评选中,十名国学大师,鲁迅恰恰与王国维,都是赫然在列的。 给“国学”一个准确的定位离不开对“国学”本身的认识。 “国学”一词,由谁最先提出,一时难以详细考证。大体上看,所谓“国学”、“国粹”,是清末时由一批旅日学者从日本引进的,主要有邓实、黄节、章太炎等人。当时日本学者提倡国粹、国学,是针对明治维新的“欧化”政策,具有保守主义色彩。同样,中国人提倡国学、国粹,也是具有针对西风东渐的背景。不过,在中国,国粹与国学似乎不完全相同了,国粹偏于保守主义立场,国学则更多着眼于学术本身。因此,所谓国学,相对于新学而言,应指旧学;相对于西学而言,当指中学。如果排除国学所带有的针对西风东渐的保守主义的文化背景,它作为一种学科概念的提出,其实是有着时代的必然性的。为什么呢?因为近代以来,西风东渐,在西方文化的强势话语之下,西方的学术文化主宰全球,整个学术文化的学科划分随之发生变化。而我们知道,东方和西方的学科划分是有很大差异的,差异的基础是范式不同,库恩认为,任何科学都是建立于某种范式的基础之上,范式是什么呢?范式是科学和前科学、非科学的区别,也就是科学共同体按照一种共识、遵循同样的规范从事研究活动,而这种长期积累的共识、规范的基础,其实表现了这一共同体对世界构成的看法。扩而大之,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其实也可以用范式来解释。中西学科划分的不同,其实也就是对学术文化世界构成的看法不同。我们知道,中国传统的学科划分是经、史、子、集四部之学,而西方的学科划分则是哲学、史学、文学、政治学、经济学、法学、物理学、化学等,这两种学科划分基于两种不同的文明背景,反映出对学术文化构成的认识是完全不同的。现在要用西方的学科划分标准对中国传统的学术加以划分,实际上就意味着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彻底的分割和重整。面对这一形势,中国学人实际上面临两大难题:第一,是中国学术文化的安顿问题。要用新的学科划分标准对传统学术进行彻底的分割和重整,那么有着数千年辉煌文明史的中国传统学术文化其实将不复存在,对此,无论保守的或是革命的中国学人都是不能接受的(作为革命党人的章太炎为什么要大倡国学,显然不是偶然的),但是世界潮流浩浩荡荡,在先进与落后的强烈反差中,不接受西方文明也是不可能的,所以在这样的两难境地中,就需要一个新的空间来对中国传统学术文化进行一个安顿,既是文化的安顿、学术的安顿,也是心灵的安顿、自尊的安顿,而这个用以安顿的空间就是国学。第二,是具体操作的困境。如前所说,中西学科的划分基于不同的文明背景,因此,要把中国固有的学科全都取消,全部分割或归并到西方的学科中去,事实上几乎是不可能的。其实不仅是中国的学术,就连一些东方其他国家的学术文化,也是很难完全归并到西方学科体系中去的,比如印度学、埃及学、土耳其的“突厥学”,等等,所以即使到现在的欧美大学之中,往往在东方系中设立相应的专门课程。就具体学科而言,无法归并的例子实在太多,所以为什么说中国传统学术是文史哲不分,其实是无法分。举个例子,假如要把中医学归并到西医学中去,问题就很大,西医学的基础是化学、解剖学,如果说,中医中的中草药,用化学的方法来分析其药理属性,提炼其有效成分,尚属可行,那么,中药剂中的药引,有时就无法用化学的方法来分析。至如经络学说,是中医治病的重要基础,但就无法用解剖学找到依据。中医诊断,讲究阴阳五行、表里寒热综合把握辩证施治,也是很难在西医病理学上找到解释。特别是针灸的补泻手法,更是不可思议。可以说,正是在现代学科划分的背景上,中学西归的困境中,国学作为一个新的学科概念被提了出来,因此说,国学作为一门学科,在学理上的成立,应该是有依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