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的思想与“上下通达”的主题 中国思想最主要的对偶词是天地,它为人的存在勾画了一个广袤无垠的境域——“天地之间”——那是由天空与大地之间的往来沟通而构成的宇宙整体,而有限之人就是在这个“之间”的位置上矗立自己。当人将自己经验为挺立在天地“之间”的存在者时,它是以什么方式才能赢获这个“之间”的位置,并使得“上下(天地、古今)贯通”得以可能?是通过孤立的个人的内在信仰的途径吗?还是通过那种将生命自身再次置入实体天然裸露的涌动着的大自然之中呢?还是以从有限的时间-空间的刹那跃出的方式,寻找进入永恒的支点的方式呢?还是通过那种返回到内在心性意识中的个体体验呢?也正是在如何上下通达的道路的抉择上,中国思想显示了一种独特的可能路径,而这个路径与“文”的思想息息相关。 在《诗经·周颂》的思想传统中,我们看到,“文”在天人之际的课题中有特别突出的位置,这意味着,人是通过“文”来回应天命,从而展开上下通达的事业的。 思文后稷,克配彼天。① 秉文之德,对越在天。② 事实上,这一主题在《尚书》中得到了继续,在此,我们甚至发现,对尧、舜、禹三圣之间的连续性的描绘乃是以“文”为中心的。 昔在帝尧,聪明文思……放勲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尧典》) 古帝舜重意曰重华,协于帝,浚哲文明。(《舜典》) 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舜格于文祖。(《舜典》) 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大禹谟》) 帝乃诞敷文德。(《大禹谟》) 汝肇刑文武,用会绍乃辟,追孝于前文人。(《文侯之命》) 确切地说,《尚书》并没有提供尧、舜、禹以文为其授受内容的表述,但可以肯定的是,尧、舜、禹却均以“文”的实践为中心,而抵达上下的贯通的主题。 《书》称尧为“文思”,舜为“文明”,禹为“文命”,夫子于尧亦曰,焕乎其有“文章”。谓至此而后变,朴而为文物,大中之道,始建也。由尧舜至于三代,天下日向于文。③ 不仅如此,与“文思”、“文明”、“文命”、“文物”等相联系的词语,还有“文德”、“文教”、“文章”、“文人”等,它们共同揭示了一个以“文”的思想为核心的观念谱系。这一谱系关联着文王所以为文王的奥秘,“文王”这个表达本身就在这个观念谱系的背景中出现的,并以独特的方式接续着这个谱系。 而孔子呢?他则不止一次地表述了自己与这个谱系之间的内在亲缘关系。“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④ 在对周文化的赞叹与皈依中,孔子已经将周代所确立的那个思想文化的形态或方向与“文”的概念关联起来,并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那种“从周”的、因而也是从“文”的态度。《论语》记载: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⑤ 长期跟随孔子的子贡很少听到孔子关于“性与天道”的言说,然这并非意味着孔子对子贡等有所隐瞒,事实上,孔子曾说:“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⑥ 在性与天道的问题上,孔子感到了一种无言的必要:“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不言而化生四时万物,孔子不言,然其文章独存,“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其所以为文章者,是亦性与天道之发尔。”⑦ 因而,可以依傍的不是作为概念之空言的性与天道,而是实实在在的“文章”中呈现出来的性与天道,孔子正是通过他的成章之“文”来贯通性与天道、开展他的上下通达的事业的。 这一上下贯通的方式又被孔子概括为“与于斯文”: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⑧ 作为历代圣贤留下来的遗产,“斯文”的承继构成了孔子自觉的使命,而正是这一使命意识也是孔子回应天命的有效方式。“吁斯文兴丧,关诸天而圣人处忧患也。乐天而知命,此天之所以为天,而文王孔子之所以为文也夫!”⑨“夫子于患难之际,所信于天者,文而已。文,即道也;道,即天也。乾坤不毁,生人不尽,诗、书、礼、乐必不绝于天下,存乎其人而已矣。”⑩ 天命流行,“莫之为而为之,莫之致而致之”,作为一种“在外者”,它的力量超越了个人所能左右、控制的范围,个人在此无可奈何之天命面前所焕发的自觉与所承担的使命却是以“文”为中心的,“文”因其人而得以延续,其人也以斯“文”而提升自己、化成天下、对越天命。所以,我们才能看到孔子极富深意的表述: 孔子曰:“呜呼!赐也,我告汝:命者,君子以为文,庶民以为神。”(11) 对于孔子而言,“与于斯文”是天命在君子那里之转化形态,是天人相互通达的枢机。 “与于斯文”,作为“上下通达”的伟大事业得以展开的“媒介”,给出了生存的尺度与法则,开显了一条安身立命的“通道”。朱熹云: 道之显者谓之“文”,盖礼乐制度之谓。(12) 鲁斋亦云: 古之所谓文者,即道也。君臣父子之敬爱,长幼夫妇之别,威仪之则,词章之懿,皆天理人事自然之文也,以之制礼而作乐,以之经天而纬地,以之美教化而厚风俗,以之播告四方、流传万世,无非此文之全体大用,与天地并立而不可泯者。(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