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是讨论民族主义问题最重要的理论著作之一,特别是其“想象的共同体”概念的提出,在阐释民族与民族主义方面具有极大的空间。他认为,民族,“它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并且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是有限的,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各民族“区别不同的共同体的基础,并非是他们的虚假/真实,而是他们被想象的方式。”①安德森指出,“民族”本质上是一种现代的(modern)想象形式,它源于人类意识在步入现代性(modernity)过程当中的深刻的变化。② 在近代,民族国家运动使“想象的共同体”得以完成。有人认为,由于民族国家这种政治力量的出现,民族主义作为历史潮流应运而生,民族国家与民族主义是现代化国家的衍生物。因为工业社会存在的基础之一,是人们以抽象方式交往和沟通的能力,所以一个工业社会必须有普遍接受的文化以满足这一条件。这种文化不仅取决于人们共同拥有的语言,也取决于一套文化规则。同时,工业化、现代化是一项大规模的社会工程,都是在民族国家的框架下进行的,一个社会的工业化与现代化,要求民族国家在意识形态上、文化的一致性上以及全民的政治文化认同上承担这种社会动员。因此,民族国家的现代化与工业化过程同样伴随着文化上的“想象的共同体”的形成。③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还认为,伴随着民族国家的兴起,想象的过程也是一个公开化、社群化的过程,并主要依靠两种媒体——小说与报刊,“为‘重现’(representing)民族这种想象的共同体提供了技术手段”,④而且“民族”这个“想象的共同体”,最初而且最主要的是通过文字阅读来进行的。 一个现代化国家究竟是否凭借印刷媒体想象而构成,或者说,现代民族国家的中国究竟是否出自印刷媒体想象而来的文化认同,这属于另外的问题。⑤我所感兴趣的是现代国家想象如何赋予一个城市以意义?又是什么意义?这种想象又如何立足于城市,以及这种想象是怎样在城市知识中完成的?笔者认为,上海,不仅是经验中的,也是文本中的,即文本中的上海。很大程度上,它是一个被赋予意义的城市。在近代以来,主要表现为现代性意义的赋予,尤其是国家的现代化意义,进而导致人们对上海现代性夸大想象的理解。这一动机源于世界主义背景下国人对“中国现代化”这一“想象的共同体”,而上海则充当了这一想象的最大载体,而不能体现出这一想象的城市特性则被弱化了。于是上海城市复杂多元的身份与特性在这一层面上被统一化、普遍化了起来。 一、关于上海的两大形象谱系 民族国家的想象究意赋予上海什么意义呢?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为简便起见,不妨从近代以来关于上海的形象谱系入手。 我们首先来看中国官方最权威的上海城市知识。 在1979年版《辞海》中,专设“上海市”词条,除了地理特征与物产的说明之外,大略如下: 唐属华亭县,宋始设上海镇,元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设上海县。鸦片战争后帝国主义强迫清政府辟为商埠。1928年设上海特别市,1930年改上海市。有光荣的革命历史:1927年7月1日中国共产党在此诞生,1925爆发“五卅运动”,1926-1927年先后三次举行工人武装起义,以及解放前夕进行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的革命斗争等。解放前,工业产品以消费原料为主,原料大部分依赖进口。解放后已改建成重、轻工业各个门类比较齐全的综合性工业基地,钢铁、机械、造船、仪表、电子、化学、石油化工、纺织、医药、印刷等工业都占全国重要地位。它是我国沿海南北航线的中枢和对外贸易港,是长江流域出海的门户,万吨轮可常年通航,并有国际航线和航空线通往国外。铁路经沪宁、沪杭等线,联系全国各地。全国科学技术和文化中心之一……有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会址, 中共中央驻上海办事处旧址(“周公馆”)等,虹口公园内建有鲁迅纪念馆、鲁迅墓。解放后,逐步改善市区原有工业的生产条件,并在郊区陆续修建了若干新工业区。⑥ 在《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关于“上海”的词条中,对上海的地理、气候、水文、土壤以及城治沿革、解放后的经济发展介绍都更加详尽。需要说明的是,在《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中方负责撰写纯属中国的条目,因此这一词条可以认为代表中国官方的观点。其在涉及上海近、现代化城市状况时有如下文字: 外国资本和中国买办资本在“租界”开工厂、设银行。缫丝、纺织、 日用轻工、印刷等近代工业兴起,导致原有的手工棉纺织业等的衰落。船舶修造和打包业已开始建立,以适应外国资本从这里大量输出原料和初级产品的需要。上海从此逐步沦为半殖民地性质的城市。为了掌握自己的命运,上海人民在20世纪初期曾奋起抗争,血染南京路,并举行了三次武装起义。1945年收回“租界”,但仍处于外国资本和官僚资本的双重控制下,城市性质并未改变,民族工商业发展艰难。⑦ 如此繁琐地引述这样的文字,是试图从中梳理出关于上海的形象谱系。从词条叙述的顺序来看,我发现依人们所认为的重要程度,上海被作了以下几种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