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8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39-8041(2007)09-0037-08 最近二十多年,中国的现象学文献翻译呈现出一种爆发式的增长,伴随着20世纪80年代的萨特热、海德格尔热,20世纪90年代胡塞尔和伽达默尔思想的大规模引进,以及接下来舍勒、福柯、列维纳斯、德里达、哈贝马斯等人的思想被广泛地讨论,现象学和与现象学相关文献的翻译几乎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蔚为壮观。但随着翻译文献的增多,问题也变得复杂起来。特别是,当翻译从最初的饥不择食和冒险尝试,到后来的精雕细琢和深入理解,早期翻译的一些名词术语在经历了一番选择和淘汰后,总体上无疑变得更加精确和传神,但也发生了一些翻译原则上的分歧。本文对现象学文献翻译的几点思考,主要也是针对翻译原则而言的。这也是我在翻译胡塞尔的《经验与判断》一书时所遵循的基本原则,在此提出来供同行们批评指正。 众所周知,自从严复提出翻译的“信、达、雅”三原则以来,中国翻译界就将这三条作为翻译外文文献的根本性规则,虽然侧重点有不同,但尚无人否认其基础性。不过,对于西方哲学特别是现象学这样高深的哲学文献的翻译,似乎还应该有更进一步的细致的规则,即如何做到“信”,如何做到“达”,又如何做到“雅”。对此,我特意针对现象学文献的翻译提出如下几点看法,希望能获得国内翻译界的共识。 首先,我认为翻译现象学的文献,要注意其思想和术语在西方哲学史上的来龙去脉,而不能仅凭词典,甚至凭借想当然,拿来就译。当然,这里所说的“西方哲学史上的来龙去脉”,是就在国内汉语语境中大体达成一致的情况而言的,其中由于历史的原因很可能在译法上存在大陆、台湾和香港地区的不同,但这并不影响这一规则的成立。我想强调的只是,现代西方哲学与西方哲学史有割舍不断的关联,而现象学则尤其与德国古典哲学分不开,正是康德、费希特和黑格尔等人的思想孕育了现象学家们创新的思路。因此,对德国古典哲学的熟悉是准确翻译现象学文献的一个必要的前提。当然,有些不太准确的译法也不一定是由于不熟悉德国古典哲学的术语,而可能是由于较为忽视了从德国古典哲学家们的思路来切入现象学家的思想。但我认为,今天在翻译现象学文献时应该更加重视这方面的关联。下面举两个例子来说明这一点。 一个例子是,胡塞尔所频繁使用的transzendental这一术语,人们公认是来自于康德的“先验哲学”,意思是先于经验但又只能运用于经验之上、说明经验之所以可能的条件的知识,通常译作“先验的”。但近年来,有些人主张这个词不能完全按照康德的意思来用,提出应(追随日译者)译作“超越论的”。如王炳文教授在他所译的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一书的“译后记”中说:“transzendental一词,常见的中文译法有‘先验的’,‘超验的’两种。本人以前也曾采用过这样的译法,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但是当在本书中遇到transzendental与Erfahrung组成的词组transzendental Erfahrung而将它译为‘先验的经验’或‘超验的经验’时,就感到有些不知所云,好像是遇到了像‘圆的方’,‘木的铁’这样的矛盾概念。”“胡塞尔用这个词是要指一种超出自然的存在的,超出自然的世界的,超出生活和科学的自然的实证性的研究态度,因此我们将它译为‘超越论的’。……‘超越论的’态度,并不是与‘经验的’态度进行对比,而是与‘朴素的’,‘日常的’,‘自然的’,‘世间的’态度进行对比。”① 其实,这种译法恰好模糊了胡塞尔思想从康德那里的来源。在康德那里,“先验的”和“经验(Erfahrung)”这两个概念并不是如同“圆”和“方”、“木”和“铁”那样绝对对立或不相干的概念,相反,先验的东西就包含在经验之中,构成经验之所以可能的条件,并且是经验本身的先天成分。先验知识就是从经验知识中(通过“分析论”)分析出来的“要素”(Elemente),任何经验知识里面,首先包含空间和时间,其次包含有范畴,否则经验知识本身是不可能的。与“先验的”这个概念相对立的概念,在康德那里并不是“经验(Erfahrung)”,而是“经验性的(empirisch)”,即经验中那些来自后天的成分。当然,康德本人并没有使用过“先验的经验”这样的说法。他只说过,先验范畴不可能有先验的运用,而只能有经验性的运用,即“仅仅与现象、亦即与一个可能经验的对象相关时的运用”②;而先验和经验在他看来毕竟是从两个不同来源结合在一起的。但康德本人也有“先验的感性论”(transzendentale Aesthetik)的说法,这并不构成什么概念的自相矛盾。胡塞尔显然受此启发,才创造性地把“先验”和“经验”这两个概念也直接统一为“先验的经验”,因为既然感性有“先验的”理解(如数学、几何学),经验为什么就不可能有“先验的”理解?③ 这正如“知性”和“直观”在康德那里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但他并不认为“知性直观”是一个自相矛盾的概念,而只是认为人类不可能具有这种直观而已。而费希特等人后来创造性地把“知性直观”看作一切认识的源泉,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此外,王炳文教授所说的胡塞尔把“先验的”概念“与‘朴素的’,‘日常的’,‘自然的’,‘世间的’态度进行对比”,这在康德那里也并不是找不到思想渊源的。例如,康德曾明确地说:“先验的和经验性的这一区别只是属于对知识的批判的,而不涉及知识与其对象的关系。”④ 所谓“对知识的批判”,就是摆脱对知识的那种“自然的”、“朴素的”和“日常的”态度,即有关“知识与对象的关系”的无批判的独断态度,而从经验知识之所以可能的条件这个层次上来反思一切知识。所以,在探讨知识本身的结构时,康德正如胡塞尔一样,把“物自身”这个想当然的对象的存在置于“括号”之内,存而不论。不同的是,胡塞尔的存而不论,并不是要否认对象本身的可知性,而只是要对一切知识的先验条件加以本质还原。至于日本学者所想出来的“超越论的”这一译法,我认为恰好把上述与经验的内部关系及胡塞尔的引申都遮断了,而且,这个“论”字不仅译无出处,在含义上尤其模糊,好像胡塞尔另外有一套“超越论”,凡冠以这一头衔的词皆大有深意似的。其实,他只不过是把康德的“先验”从直观和范畴的形式引申或扩展到经验的质料上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