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哲学在法国的传播,同其他欧洲国家相比虽然为期过晚,但时间上的迟缓却为法国思想家们带来了更为充分的思考机会。他们能比其他国家的黑格尔主义者获得更多的历史机遇,拥有更为开阔的视野,并跳出新黑格尔主义的模式,重新估计黑格尔思想,从中总结出一系列新观念。福柯曾经为此深刻地指出:黑格尔哲学对当代法国哲学家的最重要启示,就是显示了哲学本身的自我批判精神的威力,表明哲学本身究竟可以在多大范围和多深程度上不断实现自我改造和自我逾越。福柯认为,对于他们这一代出生并受教育于20世纪上半叶的法国哲学家来说,黑格尔的重要意义不是他的绝对理性主义,而是他所启示的反理性主义可能性及其对哲学本身所做的永恒批判的创造活动。正是在这一点上,黑格尔为当代法国哲学家提供了光辉的哲学革命的榜样。[1] 1970年,福柯在法兰西学院发表其院士终身教授职务的就职演说时说:“我们的整个时代,不管是通过逻辑学还是通过认识论,也不管是通过马克思或者尼采,都试图超越黑格尔……但是,超越黑格尔,就意味着要正确地估计脱离他所要付出的一切代价。这就是说,要充分估计黑格尔是在多远的范围内接近我们,而我们又能在多大的范围内思考着反黑格尔和黑格尔主义。同时,这也意味着,我们对黑格尔的反对,可能也不过只是促使我们自己期待创新、并静静地思考的一种策略而已。或者,如果我们感谢依波利特给我们带来了比一个黑格尔更多的思想家的话,那么,这就意味着在我们中间展现了一条促使我们自己永不疲劳地奔跑思索的大道;而且通过我们面前的这条路,我们慢慢地同黑格尔分开并保持距离,但我们又同时感受到自己再次被带回到黑格尔那里,只是以另一种方式罢了。而这样一来,我们又不得不从那里重新离开黑格尔。”[2] 也许是出于同一个思路,梅洛·彭迪也说:“黑格尔是近一个世纪以来哲学上的一切伟大成果的根源,例如马克思主义、尼采、现象学、德国存在主义和精神分析学的成果,都是这样。黑格尔开创了对于非理性主义的探索尝试,并将非理性纳入更广泛的理性范畴之中,从而使对于这种更广泛的理性的探讨,变成为本世纪的重要任务……”[3] 一、黑格尔在法国的特殊历史命运 法国对黑格尔哲学的研究,当然可以追溯到黑格尔生活的时代,即18世纪末期;但总的来讲,法国人对黑格尔的兴趣,从一开始就不如对康德那样强烈。在法国人看来,如果说笛卡尔是近代哲学的开端者的话,那么,康德则是现代哲学的真正肇始者;至于黑格尔,尽管他完成了自康德以来的德国古典哲学的总结,但充其量也只是把西方古典哲学提升到它的顶峰,而对期待和渴望突破古典哲学模式的现代哲学家来说,黑格尔仅仅在总结古典哲学的工作中做出了卓越的历史贡献。所以,毫不奇怪,在黑格尔去世以后,除了保守的老黑格尔分子以外,几乎所有的人,包括当初追随黑格尔的青年黑格尔学派在内,都以严厉的态度批判黑格尔,并将这一批判当成与古典哲学决裂的最好机会。 正如福柯所指出的:“近代哲学的基本问题,从18世纪末开始,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一变化的特点就在于:哲学探讨的重点不再是传统哲学的老问题,诸如什么是世界?什么是人?真理是什么?知识是什么?怎样才能认识知识等等。现在哲学思考的重点是:‘在我们所处的时代里,我们自己究竟是谁?’康德首先在他的文本中概述了这个问题。”[4] 因此,福柯认为,正是康德,总结了近代哲学的基本问题,并把它归结为:“今天的我们,究竟是谁?”[5] 对康德哲学,法国哲学家从康德在世的时候起就给予充分的注意,以致从18世纪末开始,特别是从康德发表《纯粹理性批判》以后,法国人就纷纷地研究了康德的理论,并因此而迅速地产生了法国的康德学派。这种状况并不限于法国。同时代的英国,甚至在黑格尔的祖国德意志,也都从19世纪开始,就试图突破黑格尔体系和古典模式的约束,以各种方式探索现代哲学思考的新方向。英国分析哲学的开创者罗素,曾经以极大的激情痛批黑格尔主义的传统,强调现代哲学应该重视科学技术的实证精神,开创对科学真理语言结构的分析道路。[5] 总之,到了当代,法国哲学家们即使是联想到或思考黑格尔,他们基本上也是为了超出黑格尔并进行创造。关于这一点,又是福柯,在总结当代法国哲学同黑格尔的关系时说:“从黑格尔和谢林开始,人们才试图在基督教之外重新发现希腊的思想,而这种努力后来又在尼采那里再次表现出来。所以,像尼采那样,我们今天又重新思考希腊的思想;但这并不是为了发现在希腊思想中所存在的道德价值,似乎以为这些因素是我们进行思考所必需的。与此相反,这是为了使欧洲的思想能够在希腊思想的基础上重新发动,并由此获得彻底的解放。”[4] 福柯上述所说的最后一句话非常重要,它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人们之所以研究黑格尔、但又设法远离他的基本理由,即“能够在希腊思想的基础上重新发动,并由此获得彻底的解放”。接着,福柯还强调:“海德格尔对我来说始终是最重要的哲学家。我开始的时候,是阅读黑格尔,然后马克思,接着我读海德格尔……然后我读尼采……我从海德格尔那里所记下的注释,比我从黑格尔和马克思所记下的注解,对我来说还要重要得多。”[4] 基于上述种种原因,在总结法国黑格尔研究的特征时,专门研究和讲授黑格尔哲学的依波利特(Jean Hyppolite,1907—1968)曾说:“对于早就泛滥于整个欧洲的黑格尔主义,我们法国是接受得较晚的。而我们是透过黑格尔青年时代的不太出名的著作《精神现象学》,透过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关系认识黑格尔。在这以前,法国虽然早已经有一些社会主义者和一些哲学家,但是黑格尔和马克思都还没有真正地进入法国哲学圈。事情是现在才有的。从此以后,讨论马克思主义和黑格尔主义已经成为我们的日常活动。”[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