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运动构成了黑格尔思想发生和形成的一个主要思想背景和语境。按照黑格尔的第一个传记作者罗森克朗茨的说法,黑格尔的教育结合了启蒙的原则和古典研究。(Rosenkranz,S.19-21)黑格尔著作的编纂者霍夫麦斯特也指出,启蒙运动的整个传统构成了黑格尔教育的背景。启蒙对黑格尔成熟的思想有更微妙的影响:“18世纪的思想不仅是他体系的原材料、主题——它是他继承的思想财产。”(Hoffmeister,S.ⅷ)这些说法当然不是想当然,而是有着坚实的历史证据。 启蒙运动还应区分法国、英国和德国的启蒙运动,它们彼此之间有着重要的区别,但黑格尔却是对这三个启蒙运动都有深入的研究和接受。(cf.Avineri,pp.2-12)启蒙思想构成了他思想中的一条潜流。(cf.Waszek,p.17)这在他后来有关启蒙的论述中得到充分的证明。然而,黑格尔自己从来没有承认启蒙对他的影响。相反,在他成熟的著作中,找不到康德对启蒙的那种肯定和热情,而是对启蒙提出了深刻的批判。这使得黑格尔研究中关于他与启蒙的关系形成了两种对立的意见:一种意见着重启蒙思想对黑格尔的影响和黑格尔对启蒙思想的接受;另一种意见则是强调黑格尔对启蒙的批判。① 其实,启蒙思想对黑格尔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黑格尔对启蒙的批判态度也是毋庸置疑的。Waszek说人们只是强调了黑格尔对启蒙“扬弃”(Aufhebung)的不同方面(Waszek,p.19),这似乎无可挑剔。但从哲学上看,接受或受到影响与批判地回应不能视为同一层面上的两个不同方面,而应视为两个不同范畴的问题。康德受到经验论的影响,并且这种影响可以在他的著作中看出来,但这不等于康德就是经验论者,更不能否定康德是经验论的坚定批判者。这种批判恰恰构成了康德批判哲学的起点。同样,启蒙思想对黑格尔的影响乃至他对启蒙思想的一定接受,并不能使我们像对康德那样,把黑格尔看作是一个启蒙人物。(cf.Oelmüller) 黑格尔对启蒙的批判态度从一开始就是明显的。在他早期关于人民宗教和基督教的手稿中,他已经把启蒙定性为通过知性追求实效的意愿(Wirkenwollen)(Hegel,1969,S.21),以不屑的口吻谈到“启蒙的空谈家”。(ibid,S.27)在Waszek认为是以启蒙精神写的、并且体现了启蒙价值的《耶稣传》中,黑格尔让他笔下的耶稣得出这样的结论:生活在愉快地享受自己各种愿望的满足中,即使人们占有这些东西的用意只是为了达到人类的福利,其后果也不外降低自己的品格,屈从于自己的和异己的情欲,忘记了自己较高的尊严,弃绝了自我的尊重。(黑格尔,1997年a,第151页)而这恰恰是黑格尔后来对启蒙教化的世界的一个主要批判:只追求欲望的满足,而放弃了永恒的伦理法则。 黑格尔的确从启蒙思想中吸取了很多东西,就像他从西方思想传统中吸取了很多东西一样,但这不等于可以否定他对启蒙基本的批判态度。当然,在黑格尔这样的辩证法大师那里这种批判从来就不是简单的否定,而是扬弃;黑格尔的历史思想也不允许他完全否定启蒙,而是把它作为历史(自我意识)发展的一个并不完善的阶段。批判意味着扬弃和克服。本文的目的主要不是探索启蒙对黑格尔的影响,而是论述黑格尔对启蒙的批判。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黑格尔把哲学理解为在思想中把握的它的时代。黑格尔的时代实际上还是启蒙的时代,有人认为,黑格尔哲学最好被理解为对启蒙的一个回应(Smith,p.57),是很有道理的。此外,在某种意义上,整个现代都可以视为“启蒙的时代”,即启蒙思想占支配地位的时代。当哈贝马斯说启蒙是一个“尚未完成的计划”时,他实际上就是把我们的时代仍然理解为上述意义上的“启蒙的时代”。因此,黑格尔对启蒙的批判对今天的人们仍具有宝贵的现实相关性。 启蒙有认识-理论和道德-政治两个维度,黑格尔对启蒙的批判也可相应分为两个部分,即对作为一种精神现象的启蒙或启蒙理论方面的批判,和对启蒙的实践哲学方面的批判。前者主要表现在《精神现象学》和《哲学全书》中;后者则集中表现在《法哲学》中。本文主要考察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对启蒙的前一个方面的批判,而将关于他对启蒙实践哲学方面的批判的考察留待将来。 与卢梭一样,黑格尔是他那个时代对现代性问题最敏感的人。他几乎一走上哲学道路就发现,现代的特征是分裂(Entzweiung),表现为精神与物质、灵魂与肉体、信仰与理智、自由与必然、理性与感性、才智与自然、存在与非存在、概念与存在、有限与无限的对立。(cf.Hegel,1970,S.21-24)而所有这些分裂,其根源恰恰在于启蒙。启蒙本身就是精神自我分裂或者说自我异化的产物。启蒙的特征就是“自我”作为一个否定的活动从物我混一中分化出来,从我自身中排除一切非我的东西而成为为我自己(自为)。这种精神的自我分裂在智者和苏格拉底那里已初露端倪,所以黑格尔把近代的原则(现代性)一直追溯到伯罗奔尼撒战争(见黑格尔,1997年b,第3页),而将智者对教养的传播就视同启蒙。(同上,第9页)② 但是,主体性原则的真正确立还是在近代,从笛卡尔将世界区分为思维的实体和广延的实体时开始。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彻底怀疑使得思维可以抽去一切内容而达到一个纯粹自我。正是“自我”从世界的抽离造成了精神的自我异化或分裂。这个自我异化的精神的世界分裂为两个世界:“第一个是现实的世界和精神自己异化而成的世界,而另一个则是精神于超越了第一个世界后在纯粹意识的以太中建立起来的世界。”(黑格尔,1983年,下卷,第41页)这两个世界也就是人们平时所讲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客体和主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