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3492(2007)05—0019—05 西班牙伟大哲学家奥特加·伊·伽赛特(Ortega y Gasset)在一次与海德格尔的谋面中,他们谈起了“西班牙哲学”这个话题。在这位众人景仰的“哲学之王”面前,作为“西班牙哲学家”的伽赛特谦逊地说,他对“西班牙哲学家”这个表达式深表怀疑,因为这个说法对他来说包含着一种悖论。海德格尔旋即追问原委。伽赛特说,想象“西班牙哲学家”就跟想象“德国斗牛士”一样荒谬:“海德格尔先生,您当真相信可能存在‘德国斗牛士’这个说法吗?”[1](P487) 正如佛朗哥·弗勒比指出的,这个逸闻深深地触及到了海德格尔曾经极力批判过的所谓“哲学的罗马性”这个问题。① 并由此触及到海德格尔本人的德语优越论。 一、“当法国人开始思想时,他们就说起德语来”(海德格尔) 何谓海德格尔之所谓“哲学的罗马性”问题呢?如不求精确,简单说来,就是罗马—拉丁文化统治下的哲学传统。[2](P5—6) 或者更进一步说,是那些使用拉丁语和诸罗曼语言的哲学家们所建构起来的那个背离了希腊源初哲学精神的那个庞大的、被拉丁化了的欧洲哲学传统。在海德格尔眼里,这个传统之所以背离希腊,首当其冲是因为其公共的官方学术语言——拉丁语——在翻译传承希腊经典和精神的时候,特别是在某些关键的词语如aletheia,physis,ousia等词语上,严重歪曲了承载希腊精神的希腊语,② 从而在根本上搞坏了哲学。而且,海德格尔还认为平常人们所说的“希腊文明”只不过是罗马文明而已,因为“希腊文明总是在其晚期形态中被看待的,而其晚期形态本身总是在罗马意义上被看待的。”[3](P375) 在海德格尔眼里,真正的(西方)哲学只说希腊语,更进一步说,真正的哲学在今天只说德语。而那些衍生于拉丁语的罗曼语族——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罗马尼亚语等语言——都严重偏离了希腊之源,因为它们是拉丁语的派生语,是派生之派生,自然是歪曲了又歪曲,焉能言说哲学?由此而推论,我们篇首所说的“西班牙哲学家”(用“西班牙语”来言说的哲学家)这个表达式当然是个悖论了:因为西班牙语本身不可能言说哲学,何来“西班牙哲学家”一说?显然,在这则逸闻中,虽然西班牙独占了“斗牛士”的光荣,但其中暗藏之机锋,还意味着德国独占了“哲学家”的光荣。而且从海德格尔的思想内涵来看,这则逸闻的深意从根本上说,也不大可能仅仅是伽塞特这个被今天认为是西班牙最伟大的哲学家在“哲学之王”面前玩弄高超的拍马屁技巧。 那么缘何哲学在今天只说德语呢?海德格尔在接受《明镜》周刊采访的时候明确指出,现代技术世界的危机必须依靠“欧洲传统及其新格局”之思来转变,“思只有通过具有同一渊源和同一规定的思来转变”。[4](P76) 显然,海德格尔认为这个传统只能是希腊传统,而不是后来“派生”的罗马—拉丁传统,而德国人和德语恰恰肩负着这个“神圣使命”。因为他极其明确地指出:“德语与希腊语及希腊思想具有特定的内在亲缘性。如今,法国人越来越促使我确信这一点。当法国人开始思想时,他们就说起德语来;他们确信,他们用他们的语言就无法思想。……因为他们看到,对当今世界的东西,只要是需要在其本质的渊源处理解的东西,他们在自己的语言中,使尽浑身解数就是不得要领。”[5](P76—77) 海德格尔这个说法长期以来一直被众多法国学者和其他操罗曼语的学者耿耿于怀,因为这无异于挖空了他们的墙角——尽管操罗曼语的“西班牙”伟大哲学家伽赛特自己曾当面谦卑地向海德格尔表示“西班牙哲学家”是一个矛盾说法。 二、法国哲学的债务 无疑,从深层次上看,我们可以从这一公案里追问如下几个重要的问题:其一,德语与其他罗曼语如法语相比,是否真的与希腊语、从而与哲学(或思)更具有“亲缘性”?其二,如果真如海德格尔所言,那么“法国哲学”或者更准确地说“法语的哲学”还拥有自己合法的“身份”吗?其三,(民族)语言与哲学(思)的关系到底如何?其四,民族语言的风格(进而法语的风格)如何影响了其哲思风格从而令其获得独特性? 当然,在此我们无意也无力彻底解决这些问题,为之给出既定答案,而是要借这几个问题来澄清误解,并为所谓的“法国哲学”之“身份”和“合法性”问题做一些有益的探讨。毫无疑问,对于20世纪法国哲学来说,当我们列出柏格森、巴什拉、马塞尔、萨特、梅洛—庞蒂、福柯、拉康、列维—斯特劳斯、阿尔都塞、让·华尔、巴特、德里达、德勒兹、利奥塔、勒维纳斯、利科、亨利等等一长串响亮名字的时候,这个问题显得非常荒谬。因为在20世纪,还没有哪个其他国家能够为世界哲学舞台贡献出如此之多的杰出哲学家。显而易见,海德格尔之观点无疑是偏见。但伟大的哲学家常常是因为他的观点的偏颇、独特性甚至是错误而不是其绝对真理性而成为伟大哲学家的。偏见不能与错误完全划等号,因为哲学史本身在一定程度上也无异于偏见史,但是这些偏见却往往能够直指要害而显得非常伟大。因此,尽管在事实上很“荒谬”,我们在这里仍然要提出“法国哲学的身份”这个问题来。因为正如法国人自己承认的,“试图描画一种当代法国哲学之身份,无疑就是在强调它的众多债务:德国的,美国的,盎格鲁—萨克森的,更不要说那些古代的传统了。”[6](P9) 海德格尔在他那令人难以忍受的偏见中无疑也残酷地指出了20法国哲学的“要害”:即法国人自己说的众多“债务”。上面这些法国哲学家中很少没有背负沉重“债务”的,特别是德国的债务——康德、黑格尔、胡塞尔、马克思、尼采、海德格尔自己以及其他如弗洛伊德、德·索绪尔等等,以至于海德格尔曾坚信他最虔诚的弟子们多半都是活在法国却在用“德语”思索的法国人。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