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翁(Jean-Luc Marion)是继德里达之后法国新一代现象学家。他于1989年出版的《还原与获赠》,为我们提供了理解现象学的新思路。现象学把康德提出的“形而上学是如何可能的”问题,变换为“事物是如何出场的”问题。从胡塞尔到马里翁,围绕着这个“如何”,留给我们一笔十分宝贵的精神财富,其中对精神本身的扭转令人震惊。康德曾经说过,他的批判哲学是哲学领域里哥白尼式的革命,然而现在康德本人成了革命的对象:思维的太阳,那个所谓“绝对的主体性”,已经过分成熟了,衰老了。从胡塞尔到马里翁,现象学走过了一条克服“绝对主体性”的艰难路程。马里翁对现象学的贡献,在于他把深度的哲学思维“扯成”平面;或者说,把主体—客体的垂直关系这种“竖”的精神连接改变为“横向”的连接:让事物以横向的方式出场,让精神和世界都成为“平”的。 现象学的精髓在于精神的“还原”。“还原”这条特殊的路径是被发明的而不是被发现的,因为从前没有人像胡塞尔和海德格尔那样,精细而彻底地思考过这条路径。现象学在开始阶段,本来跟随笛卡尔进行“形而上学的沉思”,但在这一“沉思”的中途,却转到一条尚没有人走过的岔路上了。 “还原”或者“隔离”是可以不断进行的。马里翁把“还原”变化为“La donation”;德里达曾经多次在“礼物”的含义上使用过这个法文词,而马里翁进一步把它置于现象学的一般背景下,赋予它更普遍的意义。从各个不同角度,都可以观察到“礼物”现象,比如经济学、社会学、民俗学、伦理学、政治学等等。“礼物”没有什么深度的含义:礼物就是礼物本身,不可以把礼物作为达到某种功利性交换目的的手段。在礼物现象中,真正的流通并没有发生,不需要付钱,也不必背负精神和感情的债务。礼物就像无条件获得的赠品,得来全不费功夫。与礼物连接的是纯粹的个别性、独一无二性、瞬间——马里翁说,这些因素都与现象学的“还原”有密切关系。 现象学还原表现为意向性的非自然方向,而其要害则在于还原的方向性而不在于还原的对象性。“方向性”与“如何”在一起,是精神如何连线的问题:有直线、间断的线、间接的线。精神活动也是处于某种时间与空间坐标系之中的活动。精神的时间与精神的空间,都在或简单或复杂的精神连线之中。正是在这样的连线中,使深度思维模式中的不可能变得可能——这样的可能性意味着笛卡尔和康德意义上的“纯粹主体性”的消失,也就是“主体”再不按照从前的样子发挥作用。 在以往的哲学那里,事物出场的前提条件是各种各样的哲学理论。胡塞尔的现象学却试图为事物“松绑”。所谓现象学的纯粹性,就是要摆脱事物出场的前提条件。“摆脱”的方式就是现象学还原:对依赖于以往任何一种理论才存在的事物视而不见。精神的念头寻找新的连线。现象学是一种“精神断线”的艺术,它在人们认为“同一”的地方,不断地实施现象学还原,即对被还原了的现象,还要继续还原。这就是我所理解的精神断线的艺术:一个微妙的精神划分过程,就好像是在精神分子或基本粒子基础上的哲学能力;在连线的地方看到断线,也就是说,要重新连线。 在现象学的迷宫里,我们不得不和下列概念打交道:“现象”、“存在”、“意义”、“先验或超验”、“我或自我意识”、“意向性”、“还原”等等。马里翁的分析让我们看见了现象学在21世纪的生命力,他挖掘出一条在现象学中隐含着的新的精神连线。从笛卡尔的“我思”到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到胡塞尔作为“现象学剩余”的“旁观者”,也就是“我”,再到海德格尔的Dasein或“异在”——我正是把这个过程理解为精神的连线与断线。精神不是在一个基础上想,而是“比想更多地想”,变换花样地想。卢梭所谓“异化”或“疏远”,德里达所谓“增补”,也可在积极的意义上理解,就是表面上相似,实际上决不一样。胡塞尔最具有开创性的贡献,也是现象学最难理解之处,在于把现象学态度与自然的或“人类学”的态度区别开来。但是,胡塞尔的现象学里保留了“我”:他把这个“我”称为先验还是超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保留了“我”。他一方面说“我”,另方面又说这个“我”不是人类学意义上的,所以“我”的思维不是自然态度下的思维。我们必须考虑如何把这两种不同的“我”区别开来。这应该算是一种“精神的分裂”:并不是用其中的现象学还原态度下的“我”否定自然态度下的“我”,而是说“我”的本性就在于多样性,这不是虚伪而是多样性。 一个人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又那样说,这并不是虚伪而是多样性,这甚至使我们重新思考伦理评价。多样性的意思就是不统一,没有共同的基础,没有一以贯之的解释,不能公约,或必须抵制翻译,如此等等。强制性的翻译或者统一,就会损失非常多的文化密码,或遗失很多微妙精神。胡塞尔的现象学开辟了一条不再“说大话”的新哲学。在他之后,从海德格尔到马里翁,就是在胡塞尔现象学还原的基础上,继续拣回那些被遗失的文化密码。因此,准确地说,他们都是具有“微妙精神”的哲学家。他们批评从前的哲学思考习惯,认为真正的情形不是习惯所认为的样子。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同时增补和疏远了胡塞尔,或者说,他们与胡塞尔只是表面上相似,实际上决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