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虚无常常让我们联想到否定。但是,我们从一开始便必须强调,无论虚无和否定是多么的相似,走向虚无与走向否定绝不是一回事。走向否定的道路是多种多样的。我们既可以在“S不是p”这样的否定陈述中见到它的显现,也可以在逻辑学的“非”中见到它的身影,甚至还可以在各种行为和情感比如“违反”、“厌恶”、“弃绝”、“禁止”和“缺失”等等中,更切身地感受到否定的力量①。然而,走向虚无却并非这么轻而易举。在语言中,我们只能不无矛盾地说:“有虚无”(There is nothing),或“存在着的虚无”(the nothing that is);在数学和逻辑学中,正如罗素所质问的那样,“一切与自身不相等同的集合所组成的集合”究竟是与自身相等同呢?还是不相等同?在这两种情况下,我们得到的都是悖论式的回答。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是什么?》(2)中给出了其中的原因:“思维本质上总是关于某物的思维;若作为虚无之思维,它就必定要违背它自己的本质了”(海德格尔,2004年,第124页)。 有没有其它走向虚无的道路呢?如果思维给我们带来的只是悖论,那么情感也许是一种可能的答案。有人可能会怀疑,难道情感不是一种偶然的、飘忽不定的东西吗?它难道不是“精确性”的反义词吗?它有没有能力担当起如此的重任呢?在海德格尔看来,情感首先不是某种心理学上的东西,而是“由存在之调音(die stimme des Seins)而来的调谐(das Stimmen)”(同上,第358页);用《存在与时间》的话来说,只要此在在世中存在,“此在总已经是有情感的(Das Dasein je schon gestimmt ist)”(同上,1999年,第157页)。由于情感的根基在于存在,因此,情感就绝不可能是某种偶然的和飘忽不定的东西。再者,虽然科学自诩为“精确的”理论,但由于科学在其展开的过程中仅仅关注对象而排斥此在和存在者的存在,因此我们可以说,科学对对象的研究虽然是“精确的”,但并不严格。海德格尔有相似的评论:“如果严格性(Strenge)是从那种努力方式中——凭借这种努力,知识总是遵守着与存在者之本质要素的关联——获得其本质的,那么,精确的思想就决不是最严格的思想。”(海德格尔,2004年,第360页)如果说严格性高于精确性,那么,情感由于它既与存在者和此在相关联,又与存在者的存在和存在本身相关联③,必然高于思维。于是,尝试从情感出发让形而上学之物显现出来,也许就是可能的。 尽管如此,情感能否以一种可操作的方式承担起走向虚无的使命,暂时还是一个未知数。我们下面将根据海德格尔早期对情感的思考以及马里翁在《还原与被给予》中对海德格尔的批评,来展开对否定和虚无的探讨。由于我们依据的是他们思考的现象学原则,结论也许并不完全相同。 不过,在从情感出发探讨走向否定和虚无的可能性之前,我们首先还必须确定论述的顺序。究竟是先研究否定呢?还是先逼近虚无?很多学者如萨特、柏格森、卡尔纳普和图特根哈特(E.Tugendhat)等人,都坚信正是否定产生了虚无,而海德格尔则认为否定来自虚无。④ 实际上,通过情感走向虚无的可能性和可行性问题,与虚无和否定何者优先的问题是同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能够说明虚无通过情感而被给予我们,从而呈现出来它的活动方式,那么虚无与否定之间的关系也就必然会在其中明见地展现出来。因此,虚无的被给予在相关于一种情感的形而上学时的可能性和可行性,就是我们整个探讨的关键所在。 让我们直接讨论虚无。 二 虚无虽然不可在思维上通过定义来把握,但既然我们能把它说出来,这就说明我们对它还是有一种前领会的。海德格尔这样规定了他对虚无的领会:“虚无乃是对存在者之整体的完全否定”(同上,第126页)。有了这样的“定义”,我们便获得了进入到虚无的解释学循环中去的起点。 在海德格尔看来,要想把存在者整体作为一个整体彻底否定掉,前提自然是,存在者之整体必须事先已经被给予。(参见同上,第126—127页)只有这样,虚无本身才会在这种否定中显示出来。但我们马上会遇到了第一个困难:我们作为有限的生物怎么可能去把存在者整体弄成自在的并同时使之为我们所了解呢?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从未绝对地把握到自在的存在者整体。不过,如果我们作一个迂回,这个问题还是有解决的可能性的。虽然我们不能直接把握到存在者整体,但我们确凿无疑地发现自己置身于以某种方式被揭示出来的存在者中间。当然,对自在的存在者整体的把握,与发现自己置身于存在者整体之中,这两者之间确有本质的不同。但是,只要最终存在者整体能够被给予我们,那么这个迂回就是正当的。海德格尔发现,虽然直接把握存在者整体在原则上是不可能的,但是在日常生活中,此在总是以清晰或朦胧的方式把存在者保持在“整体”的统一性中。 这一点在日常生活中是如何发生的呢?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中以“无聊”为例作了长篇说明。概而言之,无聊共有三种形式:第一种形式是“对某物感到无聊(das Gelangweiltwerden von etwas)”⑤;第二种是“由于某物而对自身感到无聊(das Sichlangweilen bei etwas)”⑥;第三种是“作为‘某人莫名地感到无聊’这种情况而出现的深度无聊(die tiefe Langeweile als das‘es ist einem langweilig’)”⑦。这三种无聊形式具有递进关系。第一种形式针对的是对象性,它使全体对象处于无差别的状态之中;第二种形式朝向的是主体自身,这时主体也被卷入到漫无差别的漩涡之中;第三种形式“既把我们引向这样一种状态——即我们在这种处境中不再为我们寻找这样那样的存在者——,同时也把我们引向下面这种状态,即对我们来说,任何人或事物都是漫无差别的”(Heidegger,S.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