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共同体①与宗教的关系,人们立刻会想到涂尔干的名著《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涂尔干在此著作中揭示出:在氏族这一共同体形式中,对图腾的崇拜其实是对图腾所标志着的共同体的崇拜。他进一步推论,宗教的本质在共同体中,是共同体给予人以宗教观念。涂尔干认为他揭示了宗教的社会性本质。 然而,虽然共同体与个体有一种宗教性的关系,我们却认为并不能像涂尔干那样得出宗教起源于共同体的结论,相反,在这里要论证的是,共同体的产生根源于人的宗教本性,正如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指出的那样,共同体是从人固有的宗教性(神的本质,阴间的或地下的王国)中取得它的真理性,它的本质和它的权力。②本文试以黑格尔对古希腊伦理共同体的分析为例来证明这一点。但在谈到人的宗教本性时,我又以克尔凯郭尔提供的概念为工具。 人的宗教本性——对生存之根本问题的界定 共同体作为人类生存的一种根本形态,其起源必然是与人类生存的根本问题联系在一起的。谈到共同体的起源,人们有一个习以为常的观点,即:在生产力不发达的情况下为了在大自然的威胁下保存族类,人们形成了共同体。这一观点意味着,生命的保存,或族类生命的保存,是生存的根本问题。但是,如此来界定人之生存的根本问题,并把共同体的起源与此相连,那就杜绝了另一种从宗教维度探寻共同体起源的可能性。 实际上,思想总会触及“生命”之外的东西,我在这里将要涉及的克尔凯郭尔与黑格尔都是如此,他们的共同点是,并不把生命问题看成人生存的基本问题,克尔凯郭尔称生命为“魂”(Soul),但他认为人应当成为灵(Spirit);黑格尔称自然生命是未经否定的,因此是自在的,他认为自在的生命应当成为自为的精神(Spirit)。这些思想家的努力至少表明,有可能在一个超越自然生命的层面来反观人的生存,反观人之生存的根本问题。 克尔凯郭尔从人生存中的一种情态“焦虑”入手,来揭示出生存的根本问题是个体之人与无限的、绝对的他者(神)的关系。克尔凯郭尔认为,引起焦虑的并不是具体的事物,而是“无”。这种“无”所引起的“焦虑”是双义的。“焦虑是同情的反感和反感的同情”③,一方面,焦虑并不仅仅是否定性的,克尔凯郭尔说在西方常有“甜蜜的焦虑”之说,“它常以其愉悦的渴望”抓住人心,即引起焦虑的“无”使人产生对它的渴望;另一方面,焦虑是一种外在的力量作用的结果,而不是一个人心中凭空涌起的,“因为不是他自己而是焦虑作为一种外在的力量,抓住了他,对这一力量他并不爱,但却感到焦虑。”④所以“无”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力量,人对此有一种拒斥,一种反感。这种“陌生”不只是一般意义上的“不认识”,它甚至引起了恐惧与战懔。在克尔凯郭尔这里,它关涉到相对于人之存在而言的“他者”⑤。这样,“无”是一种双义的力量(ambiguous power)。人与这种双义的力量的关系就呈现在焦虑中:了断与这“无”的关系?人做不到,在这“无”中有着一个人的另一种真实性,他对这种真实性深具渴望;把握住这“无”?人不能,因为这“无”又在他之外,在他的存在之外。这种尚为“无”的真实性,根据《哲学片断》中的说法,又是可能性。但它绝非黑格尔意义上的作为潜在必然性的可能性,而是不可能的(相对于人的理性而言)可能性。 克尔凯郭尔对焦虑进行了更深层次的分析,指出作为不可能的可能性之“无”,是与人的行为能力与对行为的后果的承担密切相关的,结合克尔凯郭尔的整个思想来说,人在焦虑中关涉到一个作为行动者与责任者的“自我”,它是不同于自然生命体的人的另一种自我,这种自我就是克尔凯郭尔所说的灵性的自我。作为自然生命的人还只是身体与心理的结合,是仅仅处于自然生命中的人,但人不会安于这种结合,必然在自然生命中感到焦虑,被另一种“自我”的可能性所吸引,但又感到恐惧,因为这一灵性的自我超越了理性,与理性之外的超越的力量——即所谓他者或神——有一种不可分的联系,就此而言,这自我对于自然生命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它的能力、它的责任都使自然生命感到格格不入,但这种自我恰又是自然生命状态的人的另一种“真实性”,因此始终如梦魂般萦绕着他。 这种自我彻底地超越了自然生命,甚至使自然生命感到恐惧,企图逃离。既然这个超越的自我不是自然生命的人可以自行“实现”的,它又是如何获得的呢?它与超越于人的理性之外的他者、神之间有一种怎样的关系? 克尔凯郭尔认为,这个自我是被授予的,由于所授予者(绝对的他者、神)的超越性,又可称这种授予是“册封”。克尔凯郭尔在《或此或彼》中写道:“当一个人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变得星空之夜那么的静穆,当全宇宙中仿佛只有这一个人独处,在他的眼前,出现了那一位,他不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而是那永恒大能本身。这仿佛是,天开了,那个‘我’选择了它的自我,或毋宁说,接受了它的自我。那灵魂(soul)看到了肉眼凡胎所能见到的最为崇高的景象,他将永世不忘。其人格仿佛册封为了勇士,它永远地尊贵了。”⑥ 这就意味着,处于自然生命状态的人(soul)——由于他是灵,而不仅仅是动物(自然生命)——总是渴望着被超越的他者所“册封”,总是渴望着一种崇高的、一种灵性的自我。道出人理想的崇高性并不难,这几乎是一个常识,克尔凯郭尔的独特处在于,他指出这个理想并不是人自己能够产生出来的,在这个理想中的自我最为重要的特性是由“册封”与“接受”而获得的,而不是自我实现,因此称之为“理想”并不合适,克尔凯郭尔称之为“永恒祝福”。在克尔凯郭尔对“永恒祝福”的阐释中有一种取向:人自身的权利、价值、其存在的合法性不是通过人作为理性的自我演绎来取得,而是被“授予”的,这就是永恒的祝福。由于这授予价值、权利的他者是超越于人的,在这种祝福中人与他者(神)的关系就是一种涵盖了审美的、伦理的关系于自身的宗教的关系。克尔凯郭尔认为,这种关系是一个人生存中的最根本的关系,它构成人的生存的基本问题,也决定了人具有宗教本性,即人对超越者有一种无法割舍的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