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8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8860(2007)04—0017—06 一提到“信仰”,无论是宗教意义上的还是政治意义上的,人们首先想到的便是其坚定性和确定性的特点,因为假如没有这两个特征,信仰便不足以成为人生的终极追求和行动指南。为此,思想家们、信仰主义者们想出种种办法来强化、巩固信仰的坚定性。例如,基督教思想史上利用理性的证明来增加对信仰理解的关于上帝存在的诸种证明。有趣的是,克尔凯郭尔却借假名作者约翰尼斯·克利马克斯之口反对以理性的手段对信仰的证明和强化,而且他还提出了一个惊人的观点:基督教信仰的死敌是“确定性”,只有在“不确定性”中信仰才能找到有用的导师。[1](P36) 从结果上看,克尔凯郭尔并没有因此削弱信仰的坚定性,相反,在他眼中,“信仰”是一个自身即具有“强力”(Magt;Power)的特殊“器官”。克尔凯郭尔为什么要反对对上帝存在的证明,为什么视“确定性”为基督教信仰的大敌,这正是本文在考察克尔凯郭尔归在克利马克斯名下的最具哲学意味的两部著作《哲学片断》和《附言》之后试图厘清的两个问题。 一、信仰之不可证明 从思想角度出发,西方文化具有两大源头:希腊理性主义和希伯莱信仰主义,它们在根本上是彼此不同的、甚至在某些方面相互反对的精神系统。希腊人对单凭个人感觉把握的现象、表象从来都有所怀疑,他们追求现象背后的规律、规则,因为只有过硬的理性证明在手他们才会觉得踏实。而“信仰”——其英文对应词faith源自拉丁词汇fides,它的主要意思就是对某种无法给出证明的东西的坚定信念,或者说在无可证明的前提下对某种信念义无反顾的接受。“信仰”无需证明、无从证明,与之结伴的是接受。但是在基督教思想史上曾经有一些上帝学家在希腊理性主义精神的影响之下提出了“信仰寻求理解”的主张,并且尝试性地把希腊的理性证明精神与基督教信仰结合起来,成就了一批对上帝存在的著名证明,使“基督教哲学”成为了可能,使希腊的哲学精神在基督教思想中得以延缓。这些证明不啻将成为人们相信“上帝”存在的理由,进而成为基督教信仰的强化剂。有证明就有反证明。在基督教思想史上,同样有一批颇有见地的思想家强烈反对把哲学的证明精神运用到基督教信仰领域,克尔凯郭尔就是其中一个。 在《哲学片断》当中,假名作者克利马克斯针对斯宾诺莎“本质包含存在”的命题对从本体论上证明上帝存在的思路进行了否定和批判。根据斯宾诺莎,“存在”和“完美性”是上帝的本质属性,因此从逻辑上讲,上帝的存在是不证自明的。某物越完美,它所包含的存在也就越多、越必然。因此,上帝的存在不仅最多,而且最必然。[2](P246) 表面看这个推论在逻辑上是讲得通的,但是在克利马克斯看来,它实际上是在偷换概念,因为斯宾诺莎命题讨论的问题其实是“本质”(V
sen)而不是“存在”(V
ren),是“概念的、理想性的存在”而不是“真实的存在”,这些概念之间本应有着严格的区分,就像想像中的一百块钱与口袋中实际拥有的一百块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一样。克利马克斯以一个经验主义者的态度指出,在一般意义上说,从“概念”推导出“存在”的道路是行不通的,因为对于可感觉事物而言,能够确定它存在与否的只有我们的感知觉,即便是像“上帝”这样的“至上概念”也并不享受任何特权;我们无法因为上帝是一个我们无法设想的比这更完善的东西就得出结论说上帝是存在的(这是圣安瑟伦的基本思路)。克利马克斯明确而大胆地指出,“就真实的存在而言,讨论什么或多或少的存在毫无意义。一只苍蝇,当其存在的时候,它有着与上帝同样多的存在。……就真实的存在而言,起作用的是哈姆雷特的辩证法:在还是不在”[2](P247)。显然,克利马克斯抓住了关于上帝存在本体论证明的症结,这类证明是以概念与存在的同一性,尤其是以最高的概念本身即包含有实在性为前提的,而这种从概念到思想的道路是行不通的。尤其是对于像“上帝”这样的至上概念来说,如果在证明之前就把“本质包含存在”当作前提的话,那么这种证明在逻辑的层面上充其量只能算是对“上帝”概念的一种不彻底的展开。其实任何证明在开始之前,证明者都必须对“上帝”是否存在这一点做出判断,否则,说上帝不存在,则证明无法开始;说上帝存在着,这证明毫无意义。 可以说,本体论证明在逻辑上是不彻底的、有问题的,它把“本质”与“存在”混为一谈,并且以“本质包含存在”为前提,结果证明成了一种单纯的概念演绎,成了一种形式化的逻辑活动。这些证明的意义似乎只能从奥古斯丁所提出的“信仰寻求理解”口号出发才更好理解:先相信“上帝”是存在的,然后理性积极地寻求这种存在的合理性,包括清除一切逻辑上的障碍。问题是,这些证明对于那些无信的人是否真的有用? 克利马克斯认为,对上帝存在的证明不仅是无效的,而且从虔诚的角度来看,这种证明恰恰暴露出了求证者的怀疑和“心虚”。对于真正的信仰者来说,不管证明与否,上帝都是存在的,证明不能为信仰增添任何份量。相反,那些努力寻求对上帝存在证明的人在内心深处往往害怕上帝并不存在,或者至少对上帝的存在没有把握,所以他们才求助于概念和逻辑的帮助以便使自己能够信得心安理得。把理性的证明行为看做是“怀疑”的结果这一点并不是克利马克斯的独到见解,笛卡尔就曾把严格的理性求证与彻底的怀疑精神紧密联系在一起。笛卡尔怀疑感觉经验的可靠性,认为人类只能认识自明的真理,或者认识从自明的前提出发通过逻辑推理所得出的真理。因此,为了获得可靠的知识,我们首先必须采取一种彻底怀疑的态度,怀疑一切可以怀疑且又不会造成自相矛盾的事物,然后从一个不受怀疑影响的基点出发,通过理性推理来获得知识。克利马克斯能够指出理性证明的背后是怀疑这一点,说明他深谙理性主义哲学之三昧。只是克利马克斯并不怀疑感觉经验的可靠性,在他看来,错误的来源不是感觉经验,而是我们在此基础上所做出的判断。虽然书中克利马克斯并没有提到对上帝存在的其他证明,但是我们可以推断,他在根本上是否定用理性来证明上帝存在这个思路的。证明的行为不可能使上帝出场,因为上帝的出场依靠的是一个“跳跃”(Spring),发生在我们放弃或者终止求证的行为之时。上帝的存在不应属于我们可以用理性加以证明的范围,相反,上帝的存在应该被视为一个“永恒的设定”,它是我们生存勇气的源泉。 二、信仰之不确定性 在《哲学片断》中,克利马克斯否定了对上帝存在理性证明的意义,把人们通常认为信仰的强化剂剥除掉了。接着,在《附言》一书当中,他又进一步视“确定性”为信仰的大敌,从而把信仰推到某种“不确定性”的状态之中。此外,克尔凯郭尔还在一则《基督教训导文》当中写道:“走开,可怕的确定性。噢,上帝,把我从绝对确定的想法当中解救出来,只在极端的不确定性中保佑我吧。假如我获得了至上福祉,那么绝对应该肯定的是,我蒙受了天恩的眷顾!”[3](P200) 这与通常的认识是相违背的。信仰某种确定的东西是容易的,确定性给人以目标感和归宿感,能够让人踏踏实实地知道自己信仰的对象是什么,通过信仰个人能够获得的收益是什么等等。信仰之所以能够成为飘泊心灵的抚慰剂(例如说宗教是鸦片),正是因为信仰的确定性。而信仰某种不确定性的东西却是困难的,我们不仅无法完全认识信仰的对象,更不知道我们的信仰最终能否得到预期的“回报”。但是,如果在这种不确定的情况下我们依然对信仰保持激情,那么这样的信仰一定会坚如磐石。这里我们首先要看看克利马克斯所谓信仰之不确定性的涵义,再来看看他反对在信仰与确定性之间联姻的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