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通常,人们认为赫拉克利特是一个主张绝对的动变和杂多的思想家。这种印象不仅被“一切皆流,无物永驻”、“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样的格言警句所加深和证明,而且更被公元前5世纪中期所谓的赫拉克利特派,例如克拉底鲁的哲学活动和哲学言论,以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所介绍、谈论和批判的所谓的赫拉克利特的思想所加深和证明。例如,克拉底鲁曾经推进了一种极端的相对主义。以至于认为人甚至连一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也不可能,因为万物在迅即地变化着、消散着、流逝着。很可能正是受到了流行的赫拉克利特派这一类言论的影响,无论是柏拉图在他的充满了调侃和讥讽的对赫拉克利特思想的指指点点中,还是亚里士多德在他看似一本正经的对赫拉克利特的思想根据逻辑矛盾律所进行的分析中,都无一例外地认定赫拉克利特是一种极端的相对主义和流变理论的主张者。而正是这一切使得赫拉克利特在后来的人们看来,全部哲学的特色就在于描述了一幅流变的宇宙论图景,强调了动变生灭。 但是,这是一个普遍的误解。这个误解来自于后来的人们已经丧失了赫拉克利特观察事物的那个独特的眼界,我认为,正是这个独特的眼界使得赫拉克利特,当他沉浸于生活世界中无穷无尽的事件的川流和变化、纷争与对立之中时,才不仅体察到了这些变化,而且把握到了蕴藏于变化之中的一种更为微妙、更为内在、更为精深的东西,并把它当作根本重要的东西来予以反复地谈论。但后来的人们从这样的眼界中脱离了出来,从而只能外在地、表面地来理解赫拉克利特。例如,像斯多亚学派那样,从一种流变的宇宙论或自然哲学的角度来理解赫拉克利特的哲学,并把它引作自己的思想资源。 对于赫拉克利特来说,世界当然是处于变化、纷争和对立之中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内在于世界的变化、纷争与对立之中并且驾驭着它的那个东西。①那么,这是什么东西呢?我们说,这不是别的,就是赫拉克利特创造性地提出来的那个“逻各斯”。赫拉克利特在不同的地方曾经给过它以不同的称呼,例如“一”、“神”、“心灵”、“智慧”等。正因为对于赫拉克利特重要的不是变化,而是内在于变化之中的那个更为微妙的东西,所以,在面对以知识的杂多而著称的博学者时,赫拉克利特才说出了这样一句发人深省的话:“博学并不教人有心灵②;因为(否则的活)它早就教会了赫西俄德和毕达戈拉斯,还有克塞诺芬尼和赫卡泰。”(残篇40)这句话十分典型,它足以表明,对于赫拉克利特来说,把握到多并不是智慧,在多之中有更为重要的东西,只有把握住了这个,博学者才具有了心灵,或者换句话说,才开了窍。同样是这个意思,在另一处地方,赫拉克利特又说:“不听从我而听从逻各斯,就会一致同意说,一切是一这就是智慧。”(残篇50)我们说,实际上,对于赫拉克利特来说,假如要将他的全部思想归结为一句话、一个精义的话,那么,就只能是这一句,“一切是一”。对于他来说,真正重要的不是一切,不是多,而就是这个执掌着众多的“一”。但什么是这个“一”呢?如果我们回答是“逻各斯”,这当然是一个正确的回答,但显然是一个没有增加我们任何理解的回答。所以,我们必须追问,什么是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它作为“一”是不是像后来的形而上学所理解的那种世界统一的结构、规则、甚至要素呢? 我们注意到,在The Presocratic Philosophers一书中,他们就把逻各斯解释为万物的内在的、恒常的结构法则。③这显然是一个不正确的而且过于主观武断的答案,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显然还不是这样一种高度抽象、高度概括的有关世界结构的形式法则。一个最为明显的理由就是,对于赫拉克利特来说,如果万物在这样一个层面上是同一的,是取消了一切差别和对立的,那么,在他的残篇中所列举的如此众多的关于事物对立统一的例子和相关论述就失去了意义。因为,所有这些例子告诉我们的是,事物并不存在这样一种取消了一切差别的抽象的同一性,相反,一个看上去是单一、单纯的事物,实际上却是把对立的因素包含在自身当中,并且只是在对这种对立因素的巧妙的维持中才成其为自身的。例如,海水究竟是洁净的还是肮脏的呢?一条路到底是向上还是向下的呢?假如海水仅仅是洁净的,那么也就没有海水了,同样,假如道路仅仅是向上的,也就没有道路了,只是将不同的因素保持在一种微妙的对立之中,才有了我们日常所见的海水、道路之类的事物,而这是符合我们的生活经验的。但是,显然,按照形式逻辑成熟后的同一性思维(这是巴门尼德以后的思维),一个事物不可能同时既是这样又是那样,从而世界在这种同一性思维的作用下,一切异质性就被消除了,世界变得抽象起来,被统一在一个严格意义的、同质的形式结构之中。我们说,这就是一切形而上学思想体系极想成就的。但赫拉克利特的思维显然和这种“更为高级的”形而上学思维格格不入。 对于赫拉克利特来说,在同一中看出差异,看出对立与斗争,看出对立与斗争的巧妙维持与相互转化,这才是真正的智慧。相反,单纯地认定一个事物是什么,而排斥其内在的纷争、歧异和变化,却恰恰是不智的表现。正因为此,他才说了这样一段极其精妙的话:“神是昼也是夜,是冬也是夏,是战也是和,是饱也是饥[一切相反对,这就是精义]④;它变化自己,如同[火]⑤在和香料混合时根据每一种气味命名自己一样。”(残篇67)这段话非常精妙,它的精妙之处就在于,它极其精妙地表达了蕴于变化之中的那极其微妙的东西,使得变化不仅仅是变化,而是比变化更为丰富的某种东西。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可以看到,在这段话中,赫拉克利特一个最明显不过的意思就是说,神是一切,但又不是一切,它变化自己,使自己是这个但又是那个,就像是混合着香料的火一般,随着火焰温度的变化和香料的变化而随时变化出各种幽微的、不同的气息。那么,是否因此神就是不可认识的,就是一种绝对任意的、毫无限制的变化呢?却又不是。我们看到,赫拉克利特同时还谈到了命名,他说,“它变化自己,如同[火]在和香料混合时根据每一种气味命名自己一样”。这样,对于赫拉克利特来说,对神的认识就像是对香料在火焰中燃烧时所散发出来的各种不同的香气的认识一般。我们知道,在火焰中变化的香气是幽微的,是稍纵即逝的,面对这样迅即变化的事物,感觉的稍微的凝滞、阻塞或者放纵、任意,都将失去对变化的香气的精确把握。从而,一个善于品味香气的人,他的精妙之处就在于他能够随着香气的微妙变化、不凝滞而富有极高艺术性地识别出香料随着自身和火的温度的不断变化而散发出来的各种不同的香气。同样,神在一切事物中变化自身,它既是昼也是夜,既是冬也是夏,既是战也是和,既是饱也是饥,总之,它可以是一切,但又不是任意地一切,而是在这一切的转化中保持着一种内在的微妙性,借助这种微妙性,它使自身在万物之中变化而从不越出神圣性的维度,而万物也凭借这种微妙性的保持而成为神圣。显然,只有切中了这种微妙性,我们才可以对神有正确的言说,而这也就是命名,通过这种命名,事物的神圣性就被显明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