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712.5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511—4721(2006)06—0126—07 心灵何以可能?这话听起来有些拗口。“知识何以可能?”或“先天综合判断何以可能?”之所以听起来自然,是因为我们对知识或先天综合判断的可能性确实存有疑问,但心灵似乎不同,它存在的确凿无疑,使我们对它如何可能的问题很难想象。心灵的性质、构造、作用机制等是可以追问的,但这些追问都以心灵的实体存在为前提。每个人都有一个心灵,它支配着我们的行动,左右着我们的思考。对此,似乎只要不是疯子,谁都无法否认。我们可以不赞成笛卡儿主义,但笛卡儿的思路还是以隐蔽的方式影响着我们。 然而,这种心灵观并不像我们所以为的那样确凿无疑,那样天经地义。笛卡儿式的心灵只是近代哲学的产物,无论是希腊人还是东方人,对于心灵都有着与笛卡儿很不相同的诠释。而杜威、米德更是对笛卡儿式的心灵作了彻底的改造,心灵成了在文化传统制约下、在和环境打交道的过程中形成的意义系统,它内化于个体之中,大于并超越于个体,在个体那里以隐身的方式实现着自己的功能。在《杜威心灵哲学的意义和效应》[1] 一文中,笔者对此进行了阐释,作为续篇,本文将主要探讨杜威—米德① 的心灵何以可能的问题,即探讨实用主义对心灵如何成为心灵问题的解答。 一、杜威—米德:“心灵”概念的哲学、科学背景 谈到杜威—米德的心灵概念,需要提到两个背景:一个是希腊哲学家的世界观,另一个是达尔文的进化论。希腊人的世界观与近代以来的物理主义世界观不同,它不是从量的角度,而是从质的方面理解世界万物。每一种事物,即希腊人说的每一个体②,都有自己质的规定,都有自己的形式,都是某种潜能的实现。世界是由质上不同而又连续着的万事万物所构成,每一种有机体都有自己的灵魂。就像杜威所说的那样: 在希腊人看来,凡生命都是灵魂,因为它是自动的,而只有灵魂才自己移动着。……关于自我运动这个事情在知觉中就直接得到了证据;即使植物也显现出有一定程度的自我运动,所以它有灵魂,这种灵魂虽然仅是植物性的,但它是动物灵魂和理性心灵的一个自然条件。在存在的等级中有机体占有一个显明的地位;它是自然之物理的潜能性的最高现实性,而它又是心灵的潜能性。[2](P199—200) 这种从质的角度看世界的希腊眼光可以产生出两个后果:其一是抬高了形式的本体论地位。每个事物都是由沉重的质料和轻灵的形式两种要素所构成,决定其本质的是形式,引导它从当下现实性向更高现实性提升的是形式。这就给后来的二元分裂埋下了伏笔。近代以来,心灵所扮演的正是一种纯形式化的角色。一旦看世界的眼光从质转变为量,则心灵的纯形式的本质就成了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实体,和物质世界彻底分割对立。希腊人没有走出这一步,但毕竟他们对后来将心灵孤立为一种绝然不同的本体,从而与世界分割开来的做法,要承担一定的责任。其二,希腊人同时也为我们克服笛卡儿式的心灵提供了一定的思想资源。和近代以来的主流哲学不同,希腊人眼里的世界是一个连续的序列,正如杜威在上面所说的,所有有机体都有其灵魂。人的灵魂或理性心灵虽然高于动物和植物的灵魂,但却是由它们发展而来的,是它们的潜能的现实化;而动植物的灵魂也构成了人类灵魂的自然条件。由此,可以得出结论,人类灵魂并不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本体,而毋宁是一个连续的自然系列中的高级现象。这里不是两个世界,而只是一个世界的不同阶段。希腊人在创造出孕育着二元论的温床上同时埋下了克服它的种子。对于这一点,杜威十分欣赏。他指出,近代哲学恰恰因遗忘了希腊人的这种世界观而导致了二元世界的分裂: 当人们已不再根据潜能性和现实性来解释和说明事实,而又回复到用因果关系来说明问题时,心灵和物质便处于绝不相似的对立地位。在那儿便没有了使身体的黑色逐渐转变为精神的白色的这样一些中间状态了。[2](P201) 如果说希腊人为杜威—米德的心灵概念提供了哲学灵感的话,那么达尔文进化论则为杜威—米德的心灵概念提供了具体的科学根据。尽管杜威并非像人们所想的那样,频繁地援引达尔文的进化论思想,但毫无疑问,达尔文进化论的精神构成了杜威思考问题的视界。在达尔文之前,人们广泛接受的是近代物理主义世界观。它把世界彻底量化,构成世界真实性质的只能是那些可以用数学方法加以测量的性质。就像伽利略所说的那样,宇宙“这本书是以数学语言来写的,它的符号就是三角形、圆和其他几何图形”[3](P80)。这样,感觉、情绪、思考等等,就只能被放逐到世界之外,放逐到一个叫做“心灵”的地方。由于它们都是在人那里发生的,于是,人被搁置于世界之外,人的本质是心灵,心灵成了一种不同于世界、与世界相对峙的实体。由此,人被分裂了,被二元化了。身体是世界之中的,心灵则处于世界之外。 达尔文进化论的问世“猛然导致了一场危机”[4](P3)。按照这种世界观,人和其他物种一样,是世界中的一分子,他存在于世界之中而不是世界之外;他首先是以当事人的身份、以和环境进行交换的实践者身份存在于世界之中;在人与动物之间存在着一个进化的序列。杜威从达尔文的学说中看到了哲学革命的曙光,看到了克服笛卡儿以来哲学中流传的二元分裂思维方式的钥匙。按照杜威理解的达尔文观点,人不是世界的旁观者,他和世界不构成对立的两极。人的思维不过是人特有的一种与环境交互作用的官能,本身也是世界自然演变的产物。虽然和动物的其他特有官能相比,人的思维具有某种特殊的形态,但它们之间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它们之间具有一种进化的连续性。人时刻都在与环境进行着一种内在的交互作用,所有的精神创造物都是因为这一作用并围绕着这一作用而产生的。正如杜威所说: 虽然人不同于鸟和兽,但他和它们分享了一些基本的维持生命所必须的功能,并不得不做同样的基本调整。……第一个伟大的思想就是,生命是在环境中继续的,不仅是在它之中,而且是因为它并通过和它的交互作用。……在每一个时刻,生命体都对来自周围环境的危险敞开着自己,在每一个时刻,它都必须从它的周围环境中攫取某些东西以满足它的需要。一个有生命的存在者的前程和命运和它与环境的内在交换有密切的关联,这种交换不是外在的而是以最内在的方式进行的。[5](P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