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8860(2006)06—0012—06 一 两个法国人,两个“精神分裂者”,一个是著名的哲学家德勒兹,另一个,是精神分析学家费利克斯-加达里(Felix Guattari)。他俩于1980年合写了一部645页的巨著《千座平台》[1]。这是一部非常重要却并非是哲学的“哲学”著作。我们说不出这部书的学科性质究竟是什么,它给了我们很多念头,这些念头从以前的哲学中一点儿也推不出来。为什么呢?一言以蔽之:从前的所有哲学派别,即使把哲学味儿很浓的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包括在内,其分析的结果,都在正常人头脑的正常精神状态范围内,而《千座平台》描述的,是绝对的精神分裂状态,我把它形象地称为“横穿的精神”,这是我最大的好奇点。 这本书也是德勒兹与费利克斯-加达里合作的多卷本《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中的结束卷。《千座平台》的作者说,一个人的身份或名字,不仅代表它自己,还代表某些别的东西。一个人不仅拥有一个世界,他同时拥有很多世界。在习惯上,我们只熟悉以非精神分裂的名义说话:我们拼命捍卫自己或团体的冠名权,以不引起旁人的误解为快事。什么叫做“精神分裂”状态呢?在这种状态中,我们不再说“我”!因为“我”已经变得十分陌生,我与“我”同时最邻近和最遥远。没有了“我”的精神从此再也不会像别人那样正常地讲话,以说不说“我”都无关紧要的方式讲话。我们也不是我们自己。就这样,《千座平台》成了一本没有对象或主题的书,它的素材多种多样,乱七八糟。被描述的时间(时期或日子)也是混乱地组合一起(被说成有不同的“速度”)。重要的不是主题,而是这些素材以及它们之间的外部关系。换句话说,组成这本书的,不是概念,而是“一些领土化了的地层”——但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一些逃脱的线”——但是,这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逃离这些领土或者地层的运动”——但是,这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专门用来拆散一切组织的‘无器官体”,——但是,这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由此形成的追问可以是无限的。没有回答的回答,就是精神分裂的回答吗?可以说“所答非所问”也是一种没有回答的回答吗?不行,强迫性神经官能症还是迫使我们继续追问下去:究竟什么是“无器官体”?答:这里发生的,是一种“没有意味活动”的活动——联系这本书的实际,我们不能“想”要求这本书说(意味、指称)什么,因为它们是由一堆不断离开到异域去的文字组成的。这是一本关于空间的书,关于“外”与“内”的书,一部由很多文字组成的机器。但是,在这里,没有意识形态什么事。 对精神做“非意识形态化”的处理,这等于给智慧以形状。《千座平台》的说法是,有很多线条、地层、平台。写作,就像在画地图,像地图测绘术。“书写,一点儿也不用意味活动,而是丈量、测绘那些要来的地方。”[1](P11) 世界的形状就像地图,地图的形状就像一棵树,树的形状就像根状物。但是,古老的哲学习俗认为,书是对世界的模仿,就像艺术是对自然的模仿。书写是一种“反思”活动,它遵循“一分为二”的规律:好像整个世界就是这种不断地在对立统一中分化的结果。可是,自然和世界也许根本不是这样活动的,因为它可能是一张网,精神的分化也许不能重新统一,因为在精神这张网中,线索可以从任一线头开始。所以,它不应该是一棵仅仅以一分为二的方式分权的树。 然而,传统哲学,甚至精神分析这棵谵妄之树,甚至结构主义性质的语言学,都是“一分为二”的。真正的根状茎是由杂多的岔路组成的,就像尼采的道德谱系以“永世轮回”折断了知识与道德的一元化家谱嫡传,因为“永世轮回”中没有一次是重复。世界不再是黑白分明的简单体,世界是混乱的,那么模仿世界的书为什么还固执于简单呢?书,不就是世界图像吗?根状茎是一种具有精神分裂性质的植物。这是一种微观观察,微观的感情与微观的政治。世界上的一切都因为不再像从前那样简单而丧失了统一性,在这方面,语言是一个标本性的例子:说者与听者之间的对话从来就不曾发生,更不要说是很好地发生。因为真正发生的,不是一种语言。并没有什么母语,语言的结构总是处于分解过程中。 按照多样性的世界图画,传统哲学习俗中所谓的主体或客体,只是一个“一”,实在太简单了。实际的情形也许是根本没有什么主体与客体,说其有,只是因为我们曾经约定它。现在,我们使用显微镜,发现普遍性之线是由点状物组成的,点状物不再与“一”连接,而是杂多。越来越多的触角,建立起越来越多的连接方式,从而也改变着事物的本性,在这个意义上,根状茎与按照一分为二原则分权的树一点儿也不像。位置和关系变得比实体本身更为重要。是多边关系或逻辑,而不是单边、双边关系或逻辑。“关系”虚位以待,时刻准备增补新的关系。这是一种真正的超越性,总是向外逃脱,没有“外”就没有杂多性。逃离或者“背叛”自己的国土、亲人、家庭、恩人、母语,总之,跑到“圈子”之外,和一些他者,也就是说,和别人的领土、朋友、家庭、语言结缘。这样的逃离,实现了一种不可能性,同时遭受着痛苦和欢乐。总喜欢建立“外”的关系,就像愿意与陌生人打交道,扩大关系网。这样的文本,与集中于一个主体内部的传统书写方法一点儿也不像。多触角与多线头,非主体化与非意味是连接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