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65.5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06)11—0030—08 “人”(l'homme)的概念是整个西方社会文化及制度体系的基础和出发点。从古希腊到现代西方社会,从来都是以建构一个符合该社会及时代要求的“人”的概念为中心,同时建构其社会文化系统,以使各个时代的社会及文化都能够和谐地围绕着生活于其中的人而运作。与此同时,历代思想家们也要求各个时代的人们都能够按照该时代社会文化制度的正当化标准而生活。整个西方传统人性论的背后,始终隐含着传统形而上学关于“本质”、“总体性”和“主客体同一性”的基本原则;正是在这些传统“人性论”的基础上,历代统治者才有可能建构起稳定的社会文化制度及一系列规范。在关于“人”的历史性概念及其理论体系失去其正当性的条件下,会出现整个社会文化制度的动乱,甚至导致危机和灭亡。同样,各个时代的反抗力量,首先也把各个时代的官方“人性论”列为主要思想攻击目标,以便在摧毁占统治地位的“人性论”的前提下,实现对整个社会文化制度的改造和颠覆。① 因此,五十多年来,法国哲学界围绕着“人”的概念以及人性问题所展开的激烈争论,可视为具有一千多年历史传统的西方人文主义思想面对社会文化条件的深刻变化所开展的一场理论革新。 在近五十多年的法国思想生活中,由于整个社会及文化体系发生了一连串的剧变和危机,自然地引发了关于“人”的概念及其理论体系的激烈辩论。这些论战实际上是法国和整个西方社会文化激烈变动和内在矛盾激化的理论表现。首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及战后的近二十年里,法国思想界开展了以“人的自由”为中心的论战。以萨特、西蒙娜·德·波伏娃、梅洛-庞蒂、加缪等人为代表的存在主义哲学家,依据现象学的方法,并灵活运用弗洛伊德主义的潜意识理论和马克思主义的“异化”辩证法,在批判传统人性论的基础上,提出了“存在先于本质”的论纲。其次,当萨特等人的存在主义人文主义充斥社会和文化界的时候,以列维-斯特劳斯为代表的结构主义以及由德里达和福柯为代表的解构主义,在20世纪40年代后期至80年代,根据语言的基本模式及其在思想过程中的运作逻辑,针锋相对地提出了“无主体的人”(L'homme sans sujet)和“人的消亡”(La mort de l'homme)的新论题,试图把萨特等人所发动的批判传统人性论的思想运动进一步深化,从根本上颠覆传统人性论的“主体中心主义”原则及其与现代知识、权力、道德之间的相互依存策略。② 再次,随着西方社会迅速转向“消费社会”和全球化阶段,后现代主义历经多年隐蔽而缓慢的发展,终于在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的基础上,提出“非人”(l'inhumain)概念,强调社会制度及文化再生产的“不确定性”原则,试图彻底颠覆传统文化及其人性论基础。最后,在世纪转折的历史关键时刻,为了总结20世纪的理论研究成果并为新世纪文化重建做好理论上的准备,法国哲学界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再次展开关于人性的论战。新时代科学技术,特别是电子数码信息和生化基因工程技术的突飞猛进,全球化、生活环境和生存时空的风险性和不确定性的急剧增高,多元文化再生产的复杂前景,以及国家与种族关系的全面重组,使人性问题展现在崭新的视野内。③ 法国哲学界连续半个多世纪关于人性的争论,是西方思想界关于人性的长期历史论战的延续,也构成了法国哲学界以及人文社会科学界理论及方法论更新过程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其论战进程及成果,成为哲学和人文社会科学各理论派别进行重组的重要动力,也成为当代法国哲学及人文社会科学发生理论典范转折的重要基础。同时,当代有关人性论的论战,又直接地同整个西方社会及文化的根本变化紧密相关,反映了西方社会变革、思想文化变迁以及道德价值观的新发展动向。 一、存在主义:人的存在先于其本质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由萨特等20世纪第一代法国哲学家所开创的理论革命进入了关键时刻:这是从传统阴影下走出、迎向崭新的全面创造时期的历史转折点。 在当代法国哲学发展的第一阶段,哲学思考面对的是西方社会的三大危机:希特勒政权的出现、文化和科学危机以及严重的异化现象。这三大危机使“人及其自由”的问题成为哲学家们思索的焦点。 在西方民主制范围内出现的德国法西斯,集中揭示和证实了西方自由民主制本身的危机及其矛盾性质。与此同时,一系列社会危机和科学技术发展所造成的人的生存异化,也促使人越来越感受到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人的自由本身受到了威胁。西方传统人性论及人权论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作为向传统形而上学开战的先锋,萨特早在1934年,即希特勒上台的第二年,就写出了《呕吐》(La Nausée),生动地揭示被“抛入”世界而存在的人的“荒谬性”④。接着,在《存在与虚无》(
tre et le néant)中,他指出:人生来就是不由自主地被抛入世界,“存在”先于一切。对人来说,首先是生存;而生存就意味着,“我们注定是自由的”。换句话说,人不存在“有没有自由”的问题,而只存在“选择”什么样的自由的问题⑤。对于具有主体意识的人来说,每个人都毫无例外地拥有选择的自由。当面临社会的重大变化和时代的挑战时,他究竟介入不介入(
tre y engagé ou non),这就是个人“要不要自由”以及“要什么样的自由”的问题;更确切地说,自由,只是个人要“选择”什么样的存在方式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