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协约国战胜而结束。中国虽号称参战,其实只派出一些劳工,却因此而成了战胜国,颇有些喜从天降的感觉。北大文科讲师崔适当月赋诗志庆,其中一首说:“重瀛西去有威风,不费餱粮不折弓。战胜居然吾国与,大勋成自段新丰。”① 梁启超也观察到,自欧战告终“喜报传达以来,官署放假,学校放假,商店工场放假,举国人居然得自附于战胜国之末,随班逐队,欢呼万岁,采烈兴高,熙如春酿”。② 两人不约而同地使用了“居然”一词,特别能表述时人那种不战而胜的意外惊喜。 曾因鼓吹参战而被政敌诟骂的梁启超并不特别分享这“熙如春酿”的陶醉状态,他相当精辟地指出,这一次“普天同庆的祝贺”,不过是“因为我们的敌国德意志打败仗”;③ 换言之,敌国被他人打败未必即中国真正战胜。但朝野放假欢庆的场面是实在的,很多人显然是真正地兴奋起来了。当时的北大学生许德珩晚年还记得那时“公理战胜强权”等口号“激动了每一个青年的心弦,以为中国就这样便宜的翻身了”。从1918年11月到1919年4月,“这一期间学生们真是兴奋得要疯狂”,而各种“名流们也勤于讲演”。④ 胡适就是其中一位参加讲演的名流,他有着与许德珩相似的记忆。胡适说,当1918年11月11日“停战的电报传出之夜,全世界都发狂了,中国也传染着了一点狂热”,他自己也是那些狂热者中间的一个。⑤ 然而高兴的时间不长,如许德珩所说,“大家眼巴巴地企望着巴黎和会能够给我们一个‘公理战胜’,哪晓得奢望的结果是失望”;绝望的后果则是众所周知的“五四”运动。⑥ 在胡适看来,“正因为有了那六个月的乐观与奢望,所以那四五月间的大失望能引起有热力的反动”;学生的行动固然是因为“大家都深刻的感觉那六个月的乐观的幻灭”,但“若没有那种乐观,青年不会有信心,也决不会有‘五四’‘六三’的壮烈运动起来”。⑦ 两位北大师生共同指出了兴奋或乐观的期间大约有六个月,也同样使用了“奢望”一词来指陈那狂热甚至疯狂情绪背后的期盼。尽管那时一般人很少看到青年的“信心”,胡适对那一系列活动的回忆在细节上也稍有小误,但他事后的分析是有所见的:如果没有前一阶段的奢望,后一阶段的绝望和幻灭感不会那样强烈。 对北伐前的民国而言,五四运动像是一个分水岭,将此前和此后的时代潮流大致区隔。过去较多注重“五四”带来的变化,但“五四”前夕中国社会各界从希望到失望的急剧转折,揭示了不少影响深远的面相。当时的政治和思想走向呈现出特别明显的内外缠结、由外及内的倾向,朝野新旧共同感觉到世界新潮流排山倒海般激荡而来,“过激主义”的流行伴随着上层知识精英的激进,以会议方式解决问题的尝试最终失败,学生作为一个社群在政治生活中逐渐兴起,这些因素在不同程度上影响了后来的政治取向和政治行为,还可以进一步探索。⑧ 本文侧重考察当时的读书人群体,拟采“见之于行事”的方式,希望如陈寅恪所云,在研求史料文本时“旁采史实人情,以为参证”;⑨ 即不仅写实,亦兼写意,在史事重建的同时,更从情绪和心态视角撷取时人关注的重点,特别是那些带有倾向性而又往往为我们既存史学言说所忽略的面相,试呈现史事神韵之一二,⑩ 期对认识后五四时期的政治走向稍作铺垫。 一 公理战胜的乐观 前引梁启超使用的“普天同庆”一语,相当传神地表述出大战结束后北京的欢庆场面。陈独秀眼中“万种欢愉”的场面是“旌旗满街,电彩照耀,鼓乐喧阗,好不热闹;东交民巷以及天安门左近,游人拥挤不堪”。(11) 北大学生张厚载看到“连日各方面欢呼庆祝,一片歌舞承平之声浪”;他自己“躬逢其盛”,也感到“莫大之光荣”。(12) 而且这是一次民间推动、政府主导并与民间热情及时互动的庆贺活动。从11月14日起,教育部特令京中各校放假庆祝,由半天而延长到数天;中央政府本身也不落人后,在总统府开大会庆祝,并在天安门举行阅兵式。(13) 先是世界性的欧战协济会发起全球募捐,以解决军人和劳工的善后问题,并请中国参与。中国方面旋即由“有势力之中国士夫”组成欧战协济会中国委员会,以协和医学校的顾林(Roger S.Greene,中文名又作顾临)为会长。其《劝捐缘起》说,中国“对于欧战,迄未能大有为力之处”,而此等捐助与派兵派工人等相类,“均足使外邦视中国民族,同起敬爱之心;且于和会时讨论关于中国所有利益问题,亦足以增加其民族代表之尊严”;故不仅乐善好施所当为,“中国为自谋起见,亦应慷慨输将”,对此捐助“倍加尽力”。(14) 在顾林和基督教青年会步济时(John S.Burgess)的具体推动下,北京学界定于11月14日(星期四)下午举行游街大会,“以助欧战协济会庆典”。这一本是捐款的行为实际变成中国方面庆祝战胜的一项活动,得到教育部大力支持,教育总长特允各公立学校放假半天以参加游街会,并在天安门附近搭建一高台,供检阅和演讲之用。而北大主动将放假时间延长为一整天,要求学生与会时“一律身着乙种礼服(袍子马褂),以示整齐”。(15) 由于会议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北大决定延长停课,“要求教育部把此临时讲台,借给北大师生,继续演讲”两天。故15日和16日两天,北大在天安门外单独举行了演讲大会。校长蔡元培两日均有演讲,而文理科学长等教授也都有演讲。据胡适的回忆,“演讲时间,每人限以五分钟;其实,每人亦只能讲五分钟,因为彼时风吹剧烈,不到五分钟,讲员的喉咙,已发哑声,虽欲继续,亦无能为力了”。由于演讲“大受听者欢迎”,北大进而决定利用政府和教育部当月28—30日举行庆典的机会,再次停课三天,参加中央公园举行第二次演讲大会,各科教职员和学生均可加入演讲。(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