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岁,既是生理年轮的一个标志,也是精神历程的一个分水岭,郭沫若所推崇的孔夫子就说过:“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又说:“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在中国传统文化系谱中,50岁是一个“知天命”的年份。对郭沫若来说,这个年份,就是1941年。这一年的9月25日,他为自己编定了《五十年简谱》。 这份年谱,真堪称是简谱——简略、粗疏至极,郭沫若惯常流露笔端的澎湃激情,在这里没有丝毫影踪,倒是颇类似呆板的流水帐。他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自序中曾说过:“对于未来社会的待望逼迫着我们不能不生出清算过往社会的要求。古人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认清楚过往的来程也正好决定我们未来的去向。”[1](P6) 不知郭沫若在回首、梳理自己50年人生的来程时,有没有“清算过往”、“知古鉴今”的意图呢? 无论如何,这一年是郭沫若生命流程中“交大运”的巅峰岁月。 一、“落拓沪滨” 潘梓年在郭沫若50寿辰时,写了一篇祝贺文章,记载过一件有趣的事: 二十六年的夏天,我在上海第一次看到了郭沫若先生。那时他是刚从海外被“七七”炮声召回到祖国,我也刚从莫愁湖畔“乔迁”黄浦江头,由五年“窗下”而投入团结抗战的阵营,谈话中知道彼此还有“同年之雅”。当时,他拿出吉士牌香烟一包相饷,笑道:在他第一次回国落拓沪滨时,曾和友人二三闲逛城隍庙,有个拆字先生拦着他要替他相面,说他命运不凡,到四十六岁就要交运。今年恰是四十六岁,看来,我们有此献身祖国的机会,还是命中注定的呢。当时在座还有别的朋友,听他说到这个故事,不觉大家都笑了起来。现在又匆匆过了四年有半,国家已年逾“而立”,自己也年达“知命”,对我们祖国,对我们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命运,大概已可以知道清楚;能够走上解放自由的道路,却也可以说得是“命运不凡”![2] 且不说,郭沫若谈论此逸闻趣事,立意如何。相隔漫长10多年的岁月沧桑,竟然还能记起闲逛时偶遇的测字先生的预言,看来郭沫若对命运之事,是深有感触。其实,郭沫若本人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屡屡发感慨于笔端。他在发表于1925年8月上海《学艺》第7卷第1期的《湖心亭》中,详细记载了“算命”的过程: ——“喂,先生,我看你阁下很有贵人气象啦!” 当我正在无可如何对这碑亭相龙面的时候,旁边一位看相的人倒在相我的尊面了。 ——“怎见得?” ——“唔,请你把眼镜取下来。” 我把眼镜取下来了,看相的人用着指头在我的面孔上指画起来。 ——“唔,‘明堂清明,眼仁黑白分明,只是眼神还有点混浊,内室还有点不清。’——你先生心里有点不如意,是不是呢?看眼可以看心象呢,吓吓吓。但是一交春就好了,今天是二十八,再隔十二天便要交运了。‘明年鸿钧运转。四十六岁交大运。’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你的厄运就要过了。‘左眉高,右眉低’,乃是扬眉吐气之象。‘头部丰满,额部宽敞,东西相称,四方四正’,你将来成名在北,收利在南呢!到晚年来更好,‘人中长长,上阔下张’,你这是长生之相。唉!先生,你的相真好,不是我愚老奉承,我愚老广走江湖,上到湖广,下走南洋,南北二京,东西十八行省,我愚老都是走遍了的,都没有看见过象你阁下这样的好相呢。请你把手伸出来我看看。” 我把右手伸给他。 ——“不对,要左手。……啊,你这手色比脸色更好了。‘中指为龙,宾主相称,二指为主,四指为宾’,你这是鱼龙得水之相。只是小指太短,将来提防有小人暗算。这一层,你阁下可要留意,但是不要紧的。你这手掌很好,‘乾坤艮震,巽离坤兑,中央为明堂,坐明堂而听四方,四通八达’,你阁下将来要名成利就,没有一件事情不好的呢。吓吓吓……” 测字先生的相面术灵验与否,我们暂且不论。 可是毋庸置疑,郭沫若的生活和人生境况,在30岁(也就是第一次回国落拓沪滨时)和46岁或者50岁时,显然有天渊之别。遥想1921年,急于回国大显身手、创造名声事业的郭沫若,对于大上海,应该是充满了无限的幻想与憧憬。 可是登岸之后,现实的遭遇,很快让他如梦初醒。在第二天写的《上海印象》中,满目都是让他“泪流”、让他“作呕”的“尸”、“肉”、“骷髅”和“灵柩”,似乎在仅仅不到一天的时间里,郭沫若的内心世界,就经历了如此巨大的心理反差,而且愤激之情溢于言表、形之于诗。 尽管不能排除诗人浪漫、敏感的性格和气质使然,但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是实实在在的摆在了郭沫若眼前。在日本,是饱尝了东洋鬼子的气,归国吧,又倍受资本家的盘剥和利用,这怎能不叫郭沫若、乃至他的创造社的难兄难弟们“异常悲愤”? 对于郭沫若回国落魄沪滨的窘困境况,连徐志摩、胡适等人都为之一叹。 徐志摩曾在1923年9月底,邀请胡适、曹诚英、陶知行、汪精卫、 马君武等一行10人,到老家海宁观钱塘江潮。期间,经停上海,于10月11日和胡适之、朱经农,一同造访郭沫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