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问题的提出 鲁迅研究发展到今天,面临着历史突破的大契机,或者说,历史已经水到渠成地提出新命题:在鲁迅研究中寻索现代启示,以博大而开放的视野疏通文化血脉和开启文化新机,使鲁迅之学成为中国总体文化精神的一个有机、强劲又充满活力的流脉,从而建立现代大国的文化风范。所以说“水到渠成”,是由于这种“通脉启新立风范”的工程,已经具备了三项历史根据—— 第一项根据在于鲁迅研究自身。上个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以来,鲁迅研究开始了研究视野多维化的进程,新一代学人在史料发掘和文本分析,在启蒙文化剖析和作家精神结构透视,在哲学方式和文体学阐释,在地域文化因缘和学术史脉络等起码八个方面都取得了长足的进展和可观的深入。比起以往相对狭隘和单一的研究维度来,学术界在提出新问题上解放思想,在开发新材料上锐意搜求,在建构新学理上讲究创新,在这二十余年的研究中,我们在许多领域发现了一个“新的鲁迅”。对二十余年鲁迅研究中呕心沥血、标新立异、积学深功的丰硕成果进行深度的反思,广度的整合与高度的提升,将有可能把鲁迅研究置于很高的起点,开拓出鲁迅研究的新境界和新局面。 第二项根据在于中国文化智慧和文化哲学。人类文化进程无可辩驳地证明,中国文化历五千年而川流不息、气象万千、涉险重振、终至波澜壮阔,磨炼了和铸就了它自身非常独特的文化品格和文化哲学,一言以蔽之,就是:能创始强,有容乃大。《庄子·秋水篇》借河伯望洋兴叹的寓言,称赞“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的壮阔胸襟和雄伟魄力。《论语·子罕篇》记述孔子面对川流,叹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传达了一种不失时机、永不放弃的坚毅精神。《老子》不是说过“天下莫柔弱于水”,又说过“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吗?在从善如流的中国古风和新说中,水的意象一再被采用,隐喻了中国人的时间意识和空间意识,强弱转化意识和兼容意识。百川归海,成为有容乃大的文化哲学的极佳隐喻。现代文化建构当然也应该采取“能创始强,有容乃大”的八字文化哲学,在具体的操作层面上,还历史上的伟人以足够的伟大,还现代人以充分的自由创造的精神空间,形成双还双赢的文化心理机制和运作机制。在学术史研究上,有必要对历史上的思想文化流派作全面的深入的探讨,但在现代文化建构上却不一定要把传统文化的哪家哪派作为完整的价值体系照搬过来,更重要的是深入其内里,剔出那些最闪亮、最有活力的价值因子,在现代阐释中使之成为现实文化建构的深厚的资源和有机的构件。如果我们对历史文献足够熟悉,上述此类嘉言妙理、文化精髓当可列出许多,为现代文化的创新提供丰富的文化因子和深长的文化根系。对于文化机制中不同层面的问题应该采取不同的处置方式,这才是辩证法与历史理性的结合,这才能培育大国文化风范的深厚的元气。鲁迅对古代的名人名篇,在学术著述和杂文写作,即在历史评价和现实文化批评的不同层面,其处置方式也有分别。我们研究鲁迅繁博而新锐的具体言论,更应该采取这种辩证法和历史理性相结合的态度。研究鲁迅而不能展示现代大国的文化风范,只是像鲁迅所嘲讽的关帝庙前近视眼说匾(《三闲集·扁》)那样游谈无根,那我们是会愧对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 第三项根据在于中国文化的现代进程。中国文化经过自晚清,尤其自五四的百数十年对外来思想文化的引进、消化和吸收,已具备在现代意义上的自主创新的能力。长时间对本土经验和智慧的批判、清理、认证与阐释,已使我们在与传统对话中获得现代意识的许多理论逻辑起点。世界视野和现代理性的广泛认取,使我们处理文化问题已获得了百年后的应有的从容裕如,不必像面对晚清颟顸大臣、民初顽梗反对派和“文革”毒辣阴谋家那样采取过度偏激的态度,对花样百出的外来思潮术语也不必采取饥不择食的随波逐流的姿态,反而由于精神空间的开阔而更多几分心境澄明。值此时际,我们对时代的感受已经和鲁迅的时代感受有所差异,这是不应该抱着盲目崇拜的情结加以误读的。鲁迅谈他的时代感受:“试将记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现今的状况一比较,就当惊心动魄于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时间的流逝,独与我们中国无关。现在的中华民国也还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①这种季世式的“历史似是感”,已经成为过去时态。在改革开放后中国经济持续二十余年保持百分之九以上的高速增长,迅速成为世界第四经济体的时候,连一位英国学者都感觉到“21世纪始于中国的1987年”,这一年,“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开始从平均主义向市场经济迈出了尝试性的一步……它创造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历史。中国的转变已经使世界的重心东移”(《他们影响了近代中国》,《环球时报》2006年7月28日)。毋庸讳言,现实虽然还存在不少矛盾和缺陷,但总体而言,季世之感已经成了遥远的历史陈迹,或者成了我们居安思危、进一步振奋精神的历史警示。问题在于我们在新的时代感受和文化语境中,充分深刻而又与时俱进地发掘作为文化巨人的鲁迅的伟大价值和当代活力。承认时代差异而又穿透时代差异的文化对话和心灵对话,是一种大智慧,它有可能在创造性的学理阐释中升华出现代大国的文化风范。 以上三项根据使鲁迅成为现代文化新三维观照中的鲁迅,而鲁迅也会在文化新三维空间的观照中成为获得精深的新义的现代文化启示录。把历史根据所提供的可能,转化成学术建设的实践工程,无疑是需要不断探索的繁难之事。在这里,我们有必要从鲁迅的文化观和他提供的学术文化方式入手。 二 文化观的独特形态 鲁迅抱持“为人生”的启蒙主义文化观,旨在疗治和革除他所直面的文化与人生的痼疾,推动中国文化由古典阶段向现代阶段的转型。因此他为历史所规定的着眼点聚焦于揭示固有文化的弊端,论证现代文化取代固有文化的历史合理性,他只不过在这个基本方向上带上了难以比拟的深刻的感受性。历史赋予这代先驱者的任务是从传统文化的围城中突围,并在文化突围中引进外国的新异因素与传统对话,在突围的对话中重建现代中国的民族之魂。这种现代民族之魂的建构,是带有始建之时的抗争感、紧张感和忧患感的。在这里,鲁迅是一个伟大的独特,他的文化观以眼光犀利、质地劲锐而内涵深邃著称。在20世纪前期,他与中国的命运相联系而为自己的文化观苦苦求索二三十年,并且赋予文化观以独特的感受形态,概括起来就是“双轨三事一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