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理解韩少功小说《爸爸爸》文本的神秘性,不能不先读他的《文学的“根”》一文(写于1985年1月)。他一开篇就焦虑地问道:我“常常想一个问题:绚丽的楚文化到哪里去了?”据说这个问题后来在一个朋友的“湘西寻访”中有了初步答案:她“回来兴奋地告诉我,找到了!她在湘西那苗、侗、瑶、土家族所分布的崇山峻岭里找到了还活着的楚文化。那里的人惯于‘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披兰戴芷,佩饰纷繁,萦茅以占,结绳以信,能歌善舞,唤鬼呼神。”不过,韩少功好像并不满足前者提供的这些浮泛印象,而由表及里地指出其实质是:“只有在那里,你才能更好地体会到《楚辞》中那种神秘、奇丽、狂放、孤愤的境界。”他还指出影响自己创作的是“楚文化”和“汉文化”这两条文学源流,认为它们之间其实是有区别的:以“崇拜鸟,歌颂鸟,模仿鸟”带有原始野性意味的楚文化,实际“与黄河流域‘龙的传人’”的汉文化是“有明显的差别。” 作者这种提问方式,隐含着“文革”后许多作家在经历了“伤痕文学”的短期兴奋后的真实状况,即面临的困境和走出文坛危局的某种渴望。或者说他这种提问是基于这么一个背景:1979年农村的“包产到户”和1984年的“城市改革”,直接动摇了“计划经济”的社会基础,而与计划经济时代相匹配的“当代”现实主义文学虽因“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一度复活,但随着“多元年代”的来临却重陷危机。但是,这一摆脱现实主义文学“一元化”统治的提问方式,又深刻映照着韩少功个人,也包括大多数“寻根”作家那种犹豫不定的历史观和文学观:一方面,他们声称,“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该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则叶不茂。”与此同时,鉴于“一切我们可用的科学和技术等等,正在走向现代化的生活方式”这一既定事实,因此,“我们的责任是释放现代观念的热能,来重铸和镀亮这种自我。”①也就是说,除了前面的“国内背景”之外,这里还有一个“国际背景”——即一个在“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中重审“民族”的“自我”的任务。从字面语义看,作为一对反义词,“现代”由于有比“传统”更高的历史优势和精神文化优势,因此负有“改造”后者使之获得“重铸”机遇的某种重任;“寻根”和“传统”则是一对近义词(或说同义词),寻根的前提即是以拒绝“现代”(西方文明)来认同“传统”而重建自己精神的家园。如果说“现代”是一种“正在进行时”的思维方式,那么“寻根”则是另一种“过去时”的思维方式,它们的价值取向和精神追求是根本冲突的,是极其矛盾的。然而,这种极其古怪和矛盾的提问方式,如此的历史语境,那些看似新鲜但其实常见的问题,正是我们理解1985年的“寻根文学”和由它所派生的小说《爸爸爸》文本的所必须涉足其中的路径。 韩少功的表述,指向的是有着精神生活双重性的主人公丙崽。确切地说,丙崽这个艺术形象,实际指向的是现代文学史上由鲁迅和沈从文所代表的“现代”和“寻根”这两种不同的“文学传统”。如果说,鲁迅以其特有的强烈不安的“现代性”焦虑,把批判锋芒直指所谓中国传统文化的“封建性”和“民族劣根性”,从而建立起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改造国民性”的主流性文学叙事的话,那么,沈从文则反其道而行之,他激烈批判“现代”文明对中国乡村社会的破坏、扭曲和改造,通过“寻根”的文学途径重返那种精神意义上的湘西,在现代的废墟重建带有原始意味和乌托邦色彩的“古代文明”。之所以说丙崽精神生活具有双重性,是因为他在作品中不断穿梭往返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两个不同的文学舞台。一方面,他承载着韩少功“批判国民性”的叙述功能,指出鸡头寨、鸡尾寨乃是落后、愚昧和没有希望的所在,另一方面又承载着楚文化的原始、神秘和美丽,通过对楚文化的重新发现、开掘和认识,来重组当代文学的“资源”,由此完成“寻根文学”对于当代中国的历史使命。 以此为参照,是否可以这样认为:以丙崽为叙述中心,《爸爸爸》实际是两个故事文本。一个是由于丙崽的精神残疾而在鸡头寨受到众人凌辱的故事,而代表“众人”并加害于前者的是仁宝、众幼崽、老裁缝等一干愚不可及的所谓“国民”;另一个是通过丙崽这个打不死的小老头,这个超级文化信码的存在,作者讲述了一个纯属虚构的原始形态的故事。在后面这个“大故事”中,既无时间的线索和进展(既通常文学所谓的“历时性”),也无空间的转移、变换,它代表着一个超稳定的文化结构,一个不受人类意志所控制的“原生”的生命状态。那么,依据八十年代的文化背景和知识立场,韩少功到底要借助丙崽说明什么?另外,通过对这个处在两个故事漩涡中的人物形象的读解,我们又将在哪一个层面上与小说的作者——以及1985年前后的“寻根”作家们对话?拿什么去对话? 二 在中国乡村社会宗族血缘和地缘关系中,丙崽是一个弱者。他上无家长保护——“据说父亲不满意婆娘的丑陋,不满意她生下了这个孽障,很早就贩鸦片出山,再也没有回来”,扔下了他们孤儿寡母。母亲虽是一个接生婆,但因为形同“寡妇”,在以男性为主导的宗族社会中其实毫无地位。丙崽不仅一出生就失去了家庭(父亲)——家族这道天然屏障,而且还因身体畸形、语言思想弱智而成为鸡头寨任何人都能随时取笑、取乐的对象。他“眼目无神,行动呆滞,畸形的脑袋倒很大”,“嘴角粘着一两颗残饭,胸前油水光光的一片,摇摇晃晃地四处访问,见人不分男女老幼,亲切地喊一声‘爸爸’”,或者骂其为“X妈妈”!在中国古老而沉闷的乡村社会,丙崽的智障和无助,使他变成了一尊可以随时被攻击的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