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10-1920年十一卷《小说月报》中,“西方美人”是出现得最为频繁,且所用描述性词汇最为固定的形象。其刊登的470篇以“异域”为表现题材的小说作品里,直接以“美人”或“女郎”为标题的小说就有15篇之多,平均每卷有一篇。而标题中出现与美人相关意象者,则更是多不胜数。对“美人”的浓厚兴趣自然与众多因素相关:一是商业化大众审美需求,二是上述鸳鸯蝴蝶派的“言情”传统及修辞倾向,三是封建男权观念的主导地位以及文人的狭邪习气。而本文试图另辟蹊径,结合清末以来特殊的政治语境中对“西方美人”的表述实践传统,分析民初话语格局中“西方美人”形象的政治意涵及其分裂的特质。 说到《月报》中的“西美人”,必须先提及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十一卷《月报》中登载最多的“美人”照片,有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西美人”。恽铁樵在三卷五期《月报》卷首庄重声明不再刊发妓女图像,是出于其匡正《月报》风格的考虑。由此可见,登载“妓女”照片被视为是“有伤风化”之举,会让《月报》在格调上降至小报水平。然而,在声明发布之前,几乎每期杂志都有西美人的图画,真正的中国妓女照片倒只有区区两张。而且只要对比一下就会发现,那两张照片中北京名妓的身体完全被宽袍大袖的旗服所掩盖,而且神情呆滞刻板;而油画作品或照片中的裸体或半裸的西美人则微笑生动,胴体闪耀着辉光。《月报》所谓革新插画栏,“用美人、名士、风景、古迹诸摄影,或东西男女文豪小影”取代“妓女照片”之举,其实不过是让“西美人”图片全面取代中国女性图片。当然,这些“西美人”并不都袒胸露臂,其中绝大部分是各国皇室成员,如德国公主、英国女王等等;另一部分则是某国名优(巴黎居多)或单纯的美人。 不妨再来看一下《月报》中几篇翻译作品中对女性人物的外貌描写: “忽闻一声卖花,娇脆欲滴,玉润珠圆,魂消骨醉。……不识玉人何处,惟闻呖呖莺声,度来隔巷。夺勒波正引领遥盼,而绝世之美人,乃现于廊下。夺勒波俯首谛视,觉雪肤玉貌,只应天上,难得人间。而服饰之雅洁,举止之灵敏,真是千古第一美人之态度。左臂挽长柄花篮,篮中满列艳丽之花枝,人面花光,两相辉映,频转莺喉,娇呼卖花。行经夺勒波之楼头,忽横波斜睐,嫣然一笑,蹁跹向东去。”(《卖花声》一卷六期) “……俄遇一香舆迎风而来,碧纱帘内,端坐一妙年美人,襟上亦缀有娇艳之百合花。两枝人面花容互相辉映,光彩益为之灿丽。”(《百合魔》二卷三期) “一美人面炉而坐,黄金之发,为炉火所映,幻为彩霞;双瞳煜煜,如雨点明星,温媚可人意。”(《覆水》六卷十一期) “醉旦(女名)身高而貌丽,举止端整,秋波逼人,姗姗而来……左蕾旦 (女名)身长适中,明眸斜盼,玉步徐移,美自天成,灿艳夺目。”(《敌国缘》六卷十二期) 从这几个例子中,我们发现,用来描述“西美人”的词语和意象惊人地类似,而且因为这种类似而显得无比空洞。 对这种现象,鲁迅在评论周瘦鹃的翻译时就表露过不满。他说其“命题造语,又系用本国成语,原本未尝有此,未免不诚”①,而对此周瘦鹃则明确表态:“间有字句不易解者,则僭易之,如形容美人处,实出吾意,为原文所未有。”②由此可知,以“吾意”为指导,“用本国成语”来“形容美人”,是当时译坛颇为流行的一种翻译策略。 众所周知,鸳鸯蝴蝶派以写作“鸳鸯”、“蝴蝶”之类的“两性”题材为正宗。其极端的“言情”修辞模式虽然备受诟病,但是却不仅为上海城市大众媒体叙事,也为日后“五四”的“个人叙事”提供了言说的先声③。用鲁迅的话说就是:“南方人……送上许多文章:什么‘……梦’、‘……魂’、‘……痕’、‘……影’、‘……泪’,什么‘淌牌’、‘吊膀’、‘拆白’,什么‘噫嘻卿卿我我’、‘呜呼风风雨雨’、‘吁嗟燕燕莺莺’,‘耐阿是勒浪面孔哉’!”④这一方面说明鸳鸯蝴蝶派独特的修辞方式固然受到江浙沪方言的影响而显得软熟温润,同时也说明它已内化成为海派文化修辞模式的本质特色,成为其文化身份的象征⑤。虽然《月报》不是“鸳鸯蝴蝶派”杂志已经成为定论,但是谁都不能否认,前期《月报》曾大量刊发“鸳蝴派”作家与译者的作品。因此,虽然1915年恽铁樵曾经明言要将“言情小说淘汰净尽”,而应像西方一样“要以不被政教为宗旨”,但是为了期刊销售的需要,他只能限制这类作品的刊发,而不能限制鸳蝴派作家独特的叙述语调对刊物整体风格的影响。 从鸳鸯蝴蝶派独特的修辞方式及都市文化消闲需要来解释“西方美人”的类型化,固然可行。不过若从翻译实践角度来解释,似乎更能切中肯綮。 孔慧怡在论及晚清翻译小说中的妇女形象时,曾指出英语文化对坚强、自我控制能力强的女性非常尊重,而且对这类女性,英语文学中常常会有相匹配的外貌或语言刻画,例如总是将她们描写为黑发或褐发、黑眼、身材高挑、嘴唇紧抿等形象。但是这些特色到了晚清的中文译本中往往荡然无存,因为汉语文化传统中的女性美,“以娇柔无力、楚楚可怜为主”。“因此,译文文化根基越是汉化,坚强女性的形象越难以成立。”⑥也就是说,在晚清译者心目中,英语作品中刻画的那些坚强的女性,无论从外貌还是性格来讲,都很难称得上“美”。因此,他们在翻译实践中,必须另外塑造一个符合中国人心目中“美”的形象。这是一种翻译归化策略的表现,当译者发现源文化中的某些观念或者形式与译入文化观念相冲突时,便会有意识地对这些观念进行调整或修改,使其能够更快更顺当地为译入文化所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