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仅只写自己能写的东西,而且——这很重要,只写自己愿意读的东西。” 采访:安琪 受访:韩东 时间:2006年8月15日 地点:北京,南京 韩东,1961年生于南京。第三代重要诗人。八岁随父母下放苏北农村,1982年毕业于山东大学哲学系,在校期间开始诗歌创作。毕业后在西安、南京等地高校任马列主义教员,1992年夏天辞职。1985年起主编《他们》文学杂志一至九期。八十年代中期,发表《有关大雁塔》《你见过大海》等诗作,提出“诗到语言为止”观点,引起诗坛的争议。九十年代末发起“断裂”运动,引起文坛争议。著有诗集《白色的石头》《爸爸在天上看我》,小说集《西天上》《美元硬过人民币》,长篇小说《扎根》《我和你》等。 曾获得包括“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在内的各种奖项。诗作入选各种教材。现居南京,为自由撰稿人。 经济观察报:1992年辞去大学教职后,你在获得身份自由的同时,是否因为经济的压力给你的写作带来影响?为什么辞职? 韩东:辞职是因为厌烦。虽然从时间上看,教学任务并不重,但你必须违背心愿去做一些事情,比如政治学习,每周一次,必须参加。还得发言,说那些套话。教学也远非自由活泼的。现在的教师可能自主一些了,但那时候不行。总之,我与组织生活是格格不入的,年轻气盛,不愿意委屈自己。辞职后,生存的压力自然增加了。记得我辞职的第一年,稿费收入只有九十元人民币,好在有房子住,吃饭也在我母亲那里,问题不是很大。我一直主张把写作和生存分离开,至少是在写的时候。因此辞职后这么些年,我一直在争取一些稿费以外的收入,兼职工作或者接受一些朋友、单位的资助。 经济观察报:你有一句关于诗的名言——“诗到语言为止”,这句话出笼的背景及其含义是什么? 韩东:“诗到语言为止”并非是针对性的,并非针对某种诗歌写作的背景,最主要的大概还是我个人思考的一种结果。写了很多年的诗,思绪不免萦绕于此。当时我觉得,无论怎么说,诗歌最终还得落实到语言上,它直接示人的就是一种语言或语言的构成,一切尽在其中。语言上不成立,一切皆是枉然。实际上不过是在强调语言之于诗歌的重要性。没想到竟然成为名言,以致成了教条。这句话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提醒,也许还是太长了。实际上它只是说了两个字,一个词——语言。 经济观察报:你说要“把诗当成诗来写”,你认为的“诗”是什么? 韩东:这太难说了。我们能确定的是,诗是以语言为材料的,并且是人写出来的。除此之外,就不好说了。有人说,诗是语言的“炼金术”,是其“提纯”或者“结晶”,也许有道理,但也不尽然。你又将格言置于何地?——我个人很偏爱格言。也许诗歌要那么一点“人间烟火气”,要那么一点感同身受。还有节奏和韵律以及音乐性,但你为什么不直接去弄音乐呢?如此等等,当真是一言难尽。孔圣人敢于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有气派,话也说得很漂亮,但不是那么回事。诗大概就是那种只有通过写诗和读诗才能把握的东西。 经济观察报:1998年的你和朱文发起的“断裂”事件成为你与体制写作公开决裂的标志,这一事件对你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韩东:对写作来说没有影响。“断裂”之前我已经是那样写作的了,“断裂”只不过将我的态度公开化,也许是用一种人们听得懂的方式。听得懂不一定很好听,往往很难听,“断裂”就是这样。这样做,对我个人而言是有好处的,必要的孤独和隔绝随之而来,但在另一些地方却窥见了新的天地。“文坛”其实是非常封闭的,乃至闭塞,而“写作现场”则始终活跃。应该置身于更大的“场”中,虽然各写各的。现在有了网络,从某方面说,就是当年我所梦寐以求的“理想世界”。福克纳要在妓院的楼上写作,那还真不如依凭网络来得痛快。当然,理想世界有理想世界的问题。 经济观察报:什么问题? 韩东:网络的问题多多。如果说网络意味着自由,那就是自由的问题。自由是和自我约束相匹配的,它是一个风骚美人,得配一个谦谦君子。或者就像某人说的,我们缺乏的不是自由,而是配享这自由的人。外界的障碍打破以后,就得看我们如何自处了。自由是每个人的权利,但我们不能总是讲权利,还得讲义务。有时候甚至得首先讲义务。但也总不能一些人不讲义务就否定他们的权利。最好的情况是,只谈别人的权利,只谈自己的义务。现在是反过来了,每个人都大谈特谈自己的权利,而把遵循义务推给了别人。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受到了伤害,绝不要嫉恨网络。如果你伤害了别人,倒要反省自己在网络上的表现。人的很多网下的美德在网络上也一样有效,如自我约束,如游戏精神,如不辩诬,如沉默。 经济观察报:你大学的专业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学专业中的思想意识对你的写作没影响吗? 韩东:应该没有。我们学的所谓哲学是艾思奇版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西方哲学是作为“西方哲学批判”开设的,课程极其简陋和僵硬。我个人的气质中的确有多思、爱琢磨的成分,但和哲学无关。并且我一向认为,思考并不是专业人士的特权。对专业和学院体制的迷信使我们变得平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