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胡鲁“合辙” 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胡适和鲁迅因价值选择不同而分道扬镳,从此再也没有走到一起。但,饶有意味的是,就在20年代中后期,对胡适来说是1926年,对鲁迅来讲是1927年,分道扬镳的他们在各自的思想路线图上却意外地出现了“合辙”,即他们一致表现出对斯大林统治下的“苏俄式社会主义”的趋同,认肯它的制度和政治试验。尽管这一“合辙”无助于他们走到一起,但这种不约而同不仅构成他们各自思想历程中的一个区间,而且也成为20世纪中国思想史上的一个怪异的现象。胡鲁之间,思想背景不同,对现实看法相左,解决社会问题的方式又南辕北辙,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在这个问题上把他们拉到一起?又,他们在苏俄问题上的态度和表现又各自如何、有否不同?最后,他们的思想归属分别是什么、是否出现他样变化?这些都是本文有待展开的问题。 二、莫斯科三日 1926年7月中旬,胡适作为中国代表赴英国参加中英庚款会议。他是从北京到哈尔滨,然后乘火车经西伯利亚到苏联,在莫斯科逗留三天,再由波、德继续向西,最后渡英吉利海峡到英国。莫斯科三天,不过是胡适西行中的一个驿站,可正是这短短三天,胡适的思想出轨了,他的“苏俄认知”使他由英美自由主义向苏俄式社会主义左倾。 根据胡适日记,他是7月29日下午两点到达莫斯科、8月1日下午三点离开的。这三天,他先后参观了苏联的“革命博物馆”和莫斯科的“第一监狱”,自认为“很受感动”,也“很满意”。在这三天中,他接触了国民党方面的于右任、共产党方面的蔡和森和来自美国芝加哥大学的两位左派教授梅里姆、哈珀斯。从胡适日记,看不出他和于右任谈些什么,但和蔡和森却在于右任的寓所不仅“纵谈甚快”,甚至于右任回来,两个“仍继续辩论”。胡适8月1日离开那天,蔡和森还和刘伯坚持地来谈,希望胡适在俄国多考察一些日子。应该说,和蔡和森的谈话,对胡适形成了一些刺激,他甚至想因此组党。另外,那两位美国教授对胡适在莫斯科时的思想变化,更产生了实实在在的影响,这些影响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胡适对苏俄的判断。 莫斯科的最后一个晚上,和梅里姆长谈后,胡适写信给北大朋友张慰慈,信中说: 此间的人正是我前日信中所说的理想主义的政治家;他们的理想也许有我们爱自由的人不能完全赞同的,但他们的意志的专笃,却是我们不能不十分顶礼佩服的。他们在此做一个空前的伟大的政治试验;他们有理想,有计划,有绝对的信心,只此三项已足使我们愧死①。 胡适在这里赞同的是苏俄的政治试验。这试验具有乌托邦性,胡适却给予一而再地肯定: 在世界政治史上,从不曾有过这样大规模的‘乌托邦’计划居然有实地试验的机会……我们的朋友们,尤其是研究政治思想与制度的朋友们,至少应该承认苏俄有作这种政治试验的权利。我们应该承认这种试验正与我们试作白话诗……有同样的正当。这是最低限度的实验主义的态度②。 除了对政治试验的赞赏外,胡适不止一次地认同苏俄教育,认为“苏俄的教育政策,确是采取世界最新的教育学说,作大规模的试验”③。另外,在给徐志摩的信中,针对苏俄教育的有关质疑,再度为其辩护:“我们只看见了他们‘主义教育’的一方面,却忽略了他们的生活教育的方面,苏俄的教育制度……是‘遍地的公民教育,遍地的职业教育’。他的方法完全探用欧、美最新教育学说,如道而顿之类……”④ 针对自由主义最敏感的问题,即苏俄的“专政”,胡适也表现了很大程度的“容忍”。当然,这直接是受美国教授梅里姆的影响。也是在即将离去的晚上,胡适曾以一连串问题请教此人,比如,请他以一个政治学的专家看苏俄,感想如何;一党专政而不容反对党存在,于自由关系又如何;再,所谓“专政”的时期何时可以终了;不许反对党的存在,那么,训政时期(此乃孙中山语汇,美国人未必懂)岂不是无期的延长吗?这些问题显然出自自由主义,提出它们,既是一种担心,也表现出胡适在这些问题上的疑惑。 那位美国教授是如何回答胡适的呢? 此间作此绝大的,空前的政治试验,自不容没有保障,故摧毁一切所谓“反革命的行为”是可以原谅的。向来作dictator(独裁者)的,总想愚民以自固权力。此间一切设施,尤其是教育的设施,都注意在实地造成一辈新国民……此一辈新国民造成之日,即是Dictatorship(即“专政”,音译“狄克推多”——笔者注)可以终止之时⑤。 胡适听了后,评价却是“此论甚公允”,并当晚就把这席话“学舌”给张慰慈: 狄克推多向来是不肯放弃已得之权力的,故其下的政体总是趋向愚民政策。苏俄虽是狄克推多,但他们却真是用力办教育,努力想造成一个社会主义的新时代。依此趋势认真做去,将来可以由狄克推多过渡到社会主义的民治制度⑥。 莫斯科三天,是胡适的自由主义被考验的三天,这三天,他其实是顺着美国左派学者的思路走,不仅认同了苏俄的政治试验,正面评价了苏俄的新式“愚民”教育,而且对最为要害的“狄克推多”也做出了他一生中的最大限度的保留。在莫斯科期间和离开莫斯科后,胡适一共给张慰慈写了三封信,这三封信寄回国内就被编为一组发在当时的《晨报·副镌》上,并题名为“一个态度”。胡适的态度早为世人所知,此次用这个题目,意在表示胡适的态度现在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