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人的战争》(1994年)到《玻璃虫》(2000年)、《万物花开》(2003年)、再到《妇女闲聊录》(2004年),进入新世纪,林白的写作发生了诸多较为明显的变化。这些变化均已被评论家敏锐地捕捉到,并从不同角度给予了精辟的评述。但总体看来,论者还大都进行的是个案研究,即大部分论证的是这种变化对林白的意义。如果我们将林白置于新时期尤其是90年代以来的女性主义写作的序列中去考察,就会发现,这种种变化还寓示着更为深远的意义。 《一个人的战争》一直都被认定为90年代女性主义写作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其文本的方方面面无不印证着90年代人们对女性主义写作的判断:封闭的房间,神秘魅惑的女人,对最私密躯体经验的大胆袒露,对女性成长史的呈现,姐妹情谊,对异性的厌恶……而从《玻璃虫》开始,一些变化初露端倪,到《万物花开》再到《妇女闲聊录》,变化的幅度越来越大,总的趋势是:林白开始与生活和解,社会生活内容越来越多地进入文本,个人话语的比重逐渐在缩小。这种变化得到了广泛的认可,并且有相当一批论者将其视为一个作家在创作生涯中不断超越的自然流程。 在这个看似自然的“变身”过程中,有一个现象曾令我费解:从《玻璃虫》开始,几乎每完成一部“变身”之作,林白都会在“后记”或“创作谈”中着意袒露自己的创作感受: 写完十五万字的《玻璃虫》已经有一个多月,但内心的喜悦至今没有散去…… 我的上一部长篇《说吧,房间》还充满着职业女性的疲惫憔悴,这一部长篇却已是眉飞色舞,草肥水美。 写作首先应该照亮自己。 写什么不重要,怎么写也不重要……关键的是它能否激扬你的生命,驱除你内心的黑暗,使你微笑、乐生、感恩。 在此前的长篇写作中,我明显感到生命消耗的速度在加快…… ——《玻璃虫·跋》 它(《妇女闲聊录》——引者注)使我温暖。多年来我把自己隔绝在世界之外,内心黑暗阴冷,充满焦虑和不安……而现在,人世的一切,带着世俗生活的全部声色与热闹把我席卷而去,把我带到一个辽阔光明的世界…… ——《妇女闲聊录》的创作谈《另一种生活》 从隐秘的女性经验世界撤退,进入广阔社会生活之中的林白快乐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理解这是作家找到一条传达自我对世界看法更为合适的途径时的正常反映,但同时我又疑惑:《一个人的战争》时代的林白同样也是自我抒写,为什么却感到“压抑”和“生命的消耗”?不知陈染、徐小斌们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感受?难道国内学界此前对女性主义写作的赞美和判断有误,或者至少存在着某些偏差? 林白袒露的这些不为人知的创作感受,我认为是在无意间指证了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进行得轰轰烈烈的女性主义写作确实存在着无法回避的诸多缺陷和迷障,其中尤为突出地体现在两种“断裂”上:个人话语与外在社会生活的断裂;外来资源与本土经验的断裂。正是这些缺陷和迷障导致女性主义作家在大胆袒露“真实自我”时却又时时感到更丰富多样的自我被遮蔽,封闭在一间“自己的屋子”里却又处处感觉到外部世界不可抗拒的魅力……这种种分裂造成了作家的痛苦,所以“压抑”感、“生命的消耗”感的产生就不可避免了。 因此,林白近期的变化不仅对作家本人具有非常的意义,而且深刻地触及到90年代以来女性主义写作中存在的一些根本问题,值得我们认真地分析把握。 林白的创作感受真切地反映了个人话语和外在社会生活的断裂给女性主义写作者带来的困扰。 80年代后期当代文学意识多元裂变,个人话语从宏大话语的裂隙处艰难萌发,至90年代已蔚然可观,而以林白、陈染为代表的女性主义写作构成了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一脉。 在女性主义写作发展的初始阶段,女性以她们被压抑太久的嘶哑之音呼喊出生命最本质的愤懑与渴望:血肉之躯的正常需求,成长岁月中的惶惑懵懂,姐妹情谊,对男性的排斥恐惧……私人生活空间被无限敞开,最细微的生命体验被无畏放大,女性以自恋自虐甚至自戕自焚式的姿态作着生命的狂舞。 在女性文学发展的初级阶段,这种姿态是必需的,也是必要的。面对铁板一块的男性话语传统,只有这样才能争得她们自己的话语权利。 但随着创作实践的深入进行,仍只封闭在“自己的屋子”里,沉浸在“一个人的战争”和“私人生活”中,就会面临危机:不仅使文本有雷同重复之嫌,更会遭遇写作资源枯竭和重新成为“橱窗中的风景”的危险。 徐小斌曾在一篇随笔中写道:“自己的世界有如一面魔镜,它似乎是自己的真实写照,然而又全然不是。它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不真实的……走入那面魔镜是自欺欺人的开端,可怕的是,通往魔镜的通道有去无回。”① 当时间行进到21世纪,像一座被开掘太久的富矿,个人话语的危机愈加清晰,必须寻找到第三条道路,像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和卡尔维诺那样具有一种穿越时间和空间、虚构与现实、此岸与彼岸的能力。 林白的转变让我们欣喜地看到了“寻找”的结果。《玻璃虫》不仅展示了“林蛛蛛”的“爱与性”、“心痛”与“疯狂”,也让我们重温了广西电影制片厂的兴衰沉浮和文学在80年代曾历经的辉煌,更让我们领略了作家对影视艺术的非凡感悟力。正如林白在这部小说的《跋》中所写到的:“我将真实的人物和真实的事件镶嵌进虚构的小说之中,使它们浑然一体,当你以为它是真的时候,它有可能是假的;当你断定它是假的时候,它却可能是真的。”因此,林白称《玻璃虫》是“一部虚构的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