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在》表面上抛弃了张洁一贯地对两性关系的关注,现实问题也走出了她的视野。习惯于现实叙事的作家颠覆性地倾尽全力书写一部远离现实的作品,这本身,就是难以用“知”来解释的“在”。这一次,张洁选择了历史,而且是漫长的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只是,不是正史,而是怪力乱神,村史野言。这样的叙述方式给了她很大的创作空间,使之能够游刃有余地叙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然而,要在短短的十三万字之内把跳进脑海的信息全部完美地展现起来,难度不小。那幅神秘的面目不清的晋画给了作家灵感,成了故事的主角,一切的人和事都在这幅画的神秘作用下展开。一张薄薄的画纸竟然撑起如此悠远的历史,如此广阔的空间,如此复杂的人事纠葛,张洁在《无字》之后的创作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然而,历史绝不是一幅画能交代的,张洁努力想要讲述一个关于画的故事,却有意无意间遮蔽了关于两性的爱的永恒话题,这才是张洁真正熟悉并一心一意想要述说的,是《知在》的真正主题。 叙述结构与节奏历来是小说叙事、尤其是历史小说叙事最难解决的问题,也是作品成功的关键因素。要理解《知在》,自然要理解它的叙述方式。 《知在》要讲述一千七百年的历史,它的叙述结构如果按时间推移,按部就班地讲述,就会落入烦琐的窠臼,可能使一些重要细节淹没在对时间的无穷追述中。于是张洁干脆来个颠倒,先讲述一个眼前正发生的事,由此引出那半幅叫人无法参透的画卷,以及和画有关的故事。 典型的现代人叶楷文并不想要别人给他的“礼物”,一连串有预谋的抛弃行动失败之后,于偶然间发现了“礼物”的玄机:它不仅是一幅名贵的古画,而且是一幅藏满故事的画。随之,引出了近百年前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故事,这个并不陌生的三角故事却因为它奇特的发展过程赋予了这幅画更加诡异的符号意义。画的诡异绝不仅于此,它的诞生更是一千七百年晋王朝皇族爱恨情仇的产物。于是读者跟随作家在时间隧道中来回穿梭,跨越千年去追寻一个扭曲的爱情故事。可是“谁又能证明这些荒诞不经的事,不是后来有个叫张洁的人胡说八道,又是什么?”①历史永远无法证明自己,只有在现代人身上找寻历史的痕迹,然而那个没有回信地址的信封、那个“Z”(“张”的汉语拼音的第一个字母)的签字却不可能提供更多的信息。 步步为营,层层深入,历史就这样天马行空般地游走于古今之间,这种模式有点像探案小说,不顾及时间的前后,只是按深入事实的过程,剥洋葱般地把皮层层剥开,一个个看似无关的并不按时间顺序展开的线索终于天衣无缝地黏在了一起,真相大白于天下。然而这个真相却与《无字》中吴为发疯的真相不同:《无字》中,张洁不遗余力地解释吴为发疯的原因,不惜浪费笔墨追溯到外祖母墨荷的影响,读者读完之后可以非常清楚地了解吴为在情爱的铁屋子里左冲右突,却始终无法自我救赎,不得不用非常态的疯狂来逃避世俗的绝望命运。《知在》的真相背后遗留了太多不可解的谜团,让人忧心地感受到了历史的轮回所带来的宿命。 在节奏上,《知在》的叙述速度并非匀速,而是疏密相间,控制得有张有弛,这种疏密初看起来没有章法,仿佛信手拈来,其实有它的深意在其中。 叶楷文是第一个出场的人物,本以为主角是他,但是没想到在他拿到画并初探到画的秘密后,他被抛到了一边,另外一个与他完全无关的故事开始了。看来,他不是主要角色,只是一个握有重要线索的探秘人。然而,这个仿佛只是引子性质的人,作家却给予了特别的关注,不仅讲到了他的“性”功能的丧失,还细致地讲述了他的一次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奇特经历,“本是确凿无疑的死亡,就这样擦着他的鼻子转身而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幸运。低头看了看手表,整个过程大约一个小时,叶楷文的感觉却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②。(叶楷文到底是谁?一个即将转入历史叙述的故事为什么会对他有额外的关注? 将近一百年前的那个两姐妹与一个男人的故事并不是由叶楷文来发现的,而是那个神秘的赠画老人死后在冥冥之中讲述的。他既以局外人身份见证了百年前整个故事的发展,又是参与者,悲剧几乎是由他的失误造成的。他的讲述中也充满了无奈和悔恨,笔墨也不再像叶楷文出场时那样明快爽朗,略带幽默,而是逐渐转入了低沉。 两姐妹的故事是分别讲述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可是作家在用笔调度上却绝不平衡,疏密有别。清朝贵族二格格和三格格为了避祸即将离开中国前往旧金山,船开之前,二格格接到了本不是传给她而是给三格格的纸条,她随即偷梁换柱前去与乔戈赴约。他们见面与私奔的重要情节却空缺不提。等三格格再次出场,已经是在报纸上见到父亲过世的消息,和乔戈一起回来给父亲奔丧,并且导致了她母亲的自杀。之后,他们俩人的故事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发展,没多久就拔枪相向,双双而亡,结束了属于他们的故事。这个故事只用了三节,节奏快得令人目不暇接,作家恨不得一口气就把前因后果经过说完。 三格格金文萱的故事却用了整整五节来交代,字数是前者的近一倍,还不包括三格格后人的故事。叙述速度立刻放慢下来,作家开始有精力从容地讲述故事,细节描写频频跳入读者眼中。 她(三格格)用做座椅的小箱子,牛皮上等、铜饰精致,像一件装不了什么东西的玩具。而那颠沛已久的小箱子,完全不想为她充当座椅,而是要找个犄角马上躺倒。 这时,她的猫咪走了过去,并在她的腿上蹭来蹭去。她以为猫儿饿了,想了一想,撕下一块肉肠给了猫咪。岂不知它是在向她表示亲热,根本不理会那一块对她来说来之不易的肉肠。她往操作台这边望了一望,希望没人注意,又悄悄捡起那块不大的肉肠,放进自己的嘴里。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