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 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223X(2006)-02-0019-05 《围城》问世之前,中国现代文学,似乎已经完成了它的形态。“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好像农民起义军开进了德胜门,“主流”一派已经稳稳站定了地位。于是,论功行赏:哪些是开门大师,哪些是中流砥柱,哪些是新进,哪些是异端,哪些对社会激情澎湃,哪些为艺术孤芳自赏,仿佛都有了“公论”。但《围城》不管不顾地径自降临。正如它的作者自幼年时代就“好像有大量多余的兴致没处寄放”[1] (P17),1946年,《围城》在“忧世伤生”[3] (P1)里呱呱坠地,要另类地证明自己的存在。半个多世纪中,《围城》的际遇,与它的作者几乎完全一样:先是带给读者意外的惊喜,大受青睐①,继而突然消泯三十年,忽又一夜之间洛阳纸贵、老幼争说,几成“显学”。对钱钟书和《围城》来说,可谓在时势之中身不由己,也生不逢时。所幸作者生于忧患,总算终于安详。 在《围城》这样一部特别的小说里,最特别的人物,无疑是百无一用的方鸿渐。这部被夏志清誉为“中国近代文学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可能亦是最伟大”的小说[3] (P447),方鸿渐形象的成功塑造,实是关键。不过读者喜爱《围城》,却未必理解方鸿渐。 钱钟书与方鸿渐,在籍贯、经历、性情上明显的接近,使即便没有“考证癖”“索隐癖”的人,也免不了将小说内外的主人公和作者加以联系②。尽管杨绛女士说过这样的话:“钟书把方鸿渐作为故事的中心,常从他的眼里看事,从他的心里感受”,“福楼拜曾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那么,钱钟书照样可说:‘方鸿渐,就是我。’”[1] (P7)但是,她还是费了许多口舌,在《记钱钟书与〈围城〉》里竭力申辩方鸿渐不是钱钟书。钱钟书本人,也在公开场合撇清《围城》是自传。[4] (P26)从《围城》问世后一般读者更多从“讽刺”和“否定”的层面理解小说看,我们不难猜测,钱钟书杨绛夫妇,大概是不愿意受众因嘲笑方鸿渐,而“误读”钱钟书。他们作为“知情”人,出于可理解的私心对作者与人物关系的撇清,对于评价方鸿渐,以及深刻理解《围城》乃至作者,产生了一定的干扰③。 其实,讨论钱钟书与方鸿渐的关系,并不在于一定要考索作者是否等于主人公,作品是否钱杨自传,而是在于:作者以什么样的态度塑造了主人公,以及赋予了方鸿渐怎样的精神内涵。而这之中,必定隐含着作者深刻的思想与体验。 方鸿渐的人生经历,简言之:一是偶然地就留了学,这为他认识几位有意思的女性构筑了一个平台。二是因着他所认识的女性,又偶然结识了赵辛楣,然后因为赵辛楣而去内地任教,这就为他性格的展示提供了绝好的场所。 我们先看看与他有关系的几位女性。方鸿渐未曾谋面的未婚妻淑英,是他得以留学的契机。一般人不会去注意这个可怜的因病早逝的女性,大多认为她是小说情节里的一个次要道具。但是,恰恰因为她,方鸿渐的性情才开始展露。方在北平读大学时,就“怨命,怨父亲,发了几天呆”,“壮着胆”给父亲写信,含蓄地要解除应父母之命的婚约。他的举人父亲洞鉴其“托词悲秋”“实为怀春”,威胁要停止寄款,“命汝休学回家”,[2] (P7)方只好马上妥协。后来淑英去世,方自己既享自由之乐,也愿意为差点成为岳父的点金银行周经理减去悲哀,于是写去一封慰唁的长信。周一感动,方的留学款就从天而降。在这里,方鸿渐的本性已初露端倪。他既喜爱自由,却没有为自由去抗争的勇气,甚至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企图。如果没有父亲的经济荫蔽,他就只有回老家;没有周的帮助,他也留不成学。他心地是善良的,但却是一种有距离的吝啬的善良。他不愿意伤着别人并知道感谢,所以给周经理的信才“情词深挚”。方鸿渐的这种性格,可以说贯穿了小说全篇。一开始,我们就发现,他似乎命中注定是一个没有别人的呵护就无法生存的人。 方鸿渐的第二位女性,是穿着太露、有“局部的真理”之称的鲍小姐。方虽然对鲍的行为不检不以为然,但他“也觉得兴奋”。[2] (P13)他对鲍丰满肉体的诱惑半推半就,最终接受了鲍。但方鸿渐的接受是个偶然,不过是一时对肉感的屈从,而且还是带了点真情的屈从。这从他后来看见鲍若无其事地扑向未婚夫而内心作痛就可发见。鲍小姐要的是放荡,她不会呵护方;方要的是“和向随俗”,[2] (P45)而不是鲍的完全放纵。或者说,他就是放纵一下,也会很快地自敛。如果没有他同舱的安南人下船这个诱因,方与鲍说不定就会“发乎情,止乎礼仪”。自然,鲍不是方的可人儿,方不会觉得完全放纵是他的所爱,他消受不起这样的自由,否则他就不会对李梅亭去小镇上嫖土娼那么不齿。于是,鲍就像海里的泡沫,很快在方的心灵里消散了。 与方鸿渐亲密接触的第三位女性,是苏文纨。苏在小说中,是衬托方性格的重要人物。苏文纨与鲍小姐譬如霄壤:她文静大方,举止矜持,谈吐高雅,但内心虚荣,工于心计。最重要的是,她有鲍小姐根本没有的对方的呵护,而这是方鸿渐非常需要的——也正因如此,方在不经意中,却与苏愈走愈近。在船上,苏小姐冷观方的失意,不露声色与方拉近了距离,并以“善意的独裁”为方做一些妻子才做的事。[2] (P25)在上海家中,她轻描淡写地说方大处玩世不恭,小地方反而认真,就让鸿渐解除了对子虚乌有的克莱登大学假博士文凭的“亏心内愧”。[2] (P45)她喜欢看着赵辛楣和方鸿渐为她而斗,又“担心交战得太猛烈,顷刻就分胜负,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边就不热闹了。”[2] (P50-51)在直觉到表妹的威胁后,她故意在唐晓芙面前点一下鲍小姐以预警,又在方鸿渐面前说自己表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着”、“满肚子鬼主意”以劝诫。[2] (P53)苏文纨是如此精心地安排着生活,交友、聊天、小聚、写诗,她的未来,以及选择丈夫。她也以同样的精心呵护方鸿渐,使方觉得她就像一张网要罩住他。这样的呵护,方鸿渐当然消受不起;他最终冲破这张网,而代价,则是失去了他真情爱上的女孩——《围城》中作者唯一对其不带半点嘲讽的女性——唐晓芙。方鸿渐少有物质利益上的俗心,即使在买办张吉民家里故意尖刻地赢了钱就走人(这是他少数几次表现勇气和狡黠的细节),他也没有接受苏小姐如此精致生活的心理准备。因为那一切,都太有计划,太理性,也太庸俗,都有违他的自由和率性,他厌憎这样的矫情与伪饰。但是他不会与这些斗,不会正面冲突。他最多选择嘲讽与不屑,或者,他就会怯懦地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