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百年文学史上,乡村中国一直是最重要的叙述对象。在现代文学起始时代,乡村叙事是分裂的:一方面,穷苦的农民因愚昧、麻木被当作启蒙的对象,另一方面,平静的田园又是一个诗意的所在。因此,那个时代对乡村的想象是矛盾的。乡村叙事整体性的出现,与中国共产党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目标密切相关。农民占中国人口的绝大多数,动员这个阶级参与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进程,是被后来历史证明的必由之路。于是,自延安时代起,特别是反映或表达土改运动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等的发表,中国乡村生活的整体性叙事与社会历史发展进程的紧密缝合,被完整地创造出来。此后,当代文学关于乡村中国的整体性叙事几乎都是按照这一模式书写的,“史诗性”是这些作品基本的、也是最后的追求。《创业史》、《山乡巨变》、《三里湾》、《红旗谱》、《艳阳天》、《金光大道》、《黄河东流去》等概莫能外。“整体性”和“史诗性”的创作来自两个依据和传统:一是西方自黑格尔以来建构的历史哲学,它为“史诗”的创作提供了哲学依据;一是中国文学的“史传传统”,它为“史诗”的写作提供了基本范型。于是,史诗便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段甚至成为评价文艺的一个尺度,也是评价革命文学的尺度和最高追求。 但是,这个整体性的叙事很快就遇到了问题,不仅柳青的《创业史》难以续写,而且周克芹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以“生活真实”的方式,率先对这个整体性提出了质疑。陈忠实的《白鹿原》对乡村生活“超稳定结构”的呈现以及对社会变革关系的处理,使他因远离了整体性而使这部作品具有了某种“疏异性”。在孙惠芬的《上塘书》中,上塘的历史已演化为一份“村志”,那客观性的记录或有意滤去的历史建构,从另一个方面表达了作家面对历史的困境。在张炜的《丑行或浪漫》中,历史仅存于一个女人的身体中。在林白的《妇女闲聊录》中,王榨村的历史几为真空。当然还有许多作品。这种变化首先是历史发展与“合目的性”假想的疏离,或者说,当设定的历史发展路线出现问题之后,真实的乡村中国并没有完全沿着历史发展的“路线图”前行,因为在这条“路线”上并没有找到乡村中国所需要的东西。这种变化反映在文学作品中,就出现了难以整合的历史。整体性的瓦解或碎裂,是当前表现乡村中国长篇小说最重要的特征之一。 乡村叙事整体性的碎裂,在阿来和贾平凹的创作中大概最为明显。几年前,《尘埃落定》的出版,使阿来一夜成名。但此后的若干年,阿来的存在只是在对《尘埃落定》的议论里,对这部作品的议论持续了许多年,甚至至今也没有成为过去。由于《尘埃落定》的影响,对他晚近出版的《空山》的评论肯定也会持续一段时间。但是,读过《尘埃落定》之后,再读《空山》会觉得这是一部很奇怪的小说:《尘埃落定》是一部英雄传奇,是叱咤风云的土司和他们子孙的英雄史诗,他们在壮丽广袤的古老空间上演了一部雄赳赳的男性故事。也是从前现代走向现代的浪漫历史。但《空山》几乎没有值得讲述的故事,拼接和连缀起的生活碎片充斥全篇,在结构上也是由两个不连贯的篇章组成。它与《尘埃落定》是如此的不同。 《随风飘散》是《空山》的第一卷。这一卷只讲述了私生子格拉和母亲相依为命毫无意义的日常生活,他们屈辱而没有尊严,甚至冤屈地死亡浑然不觉。如果只读《随风飘散》,我们会以为这是一部支离破碎很不完整的小说片段;但是,当读完卷二《天火》之后,那场没有尽期的大火不仅照亮了自身,同时也照亮了《随风飘散》中格拉冤屈的灵魂。格拉的悲剧是在日常生活中酿成的,格拉和他母亲的尊严是被机村普通人给剥夺的,无论成人还是孩子,他们随意欺辱这对仅仅是活着的母子。原始的愚昧在机村弥漫四方,于是,对人性的追问就成为《随风飘散》挥之不去一以贯之的主题。 《天火》是发生在机村的一场大火。但这场大火更是一种象征和隐喻,它是一场自然的灾难,更是一场人为的灾难。那漫天大火的背后,有各种表演的嘴脸,在政治文化的支配下,“运动”不是改变了人性,而是催发了人性的恶。自然的“天火”并没有也不可能给机村毁灭性的打击,但自然天火后面的人为“天火”,却为这个遥远的村庄带来了更大的不测。那个被“宣判”为“反革命”的多吉,连撒尿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他为了维护个人做人的尊严,不让尿撒在裤子里,以免被后人耻笑,但他连这个都做不到。他能够做到的只有舍身跳进悬崖;那个多情的姑娘央金,“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她的世界真是天旋地转,先是被莫名的爱情而激情难抑,继而又被抛进深渊,这还不够,从色嫫措涌出来的湖水差点夺去她的生命,当她从死神手中挣扎回来……已经是救火战场上涌现的女英雄了。”于是,这个女英雄脸上出现了一种“大家都感到陌生的表情”:她神情庄重,目光坚定,望着远方。也是这个时代的电影、报纸和宣传画上先进人物的标准姿态。多吉的命运和央金的命运是那个时代人物命运的两极,一念之差,或者在神秘的命运之手的掌控下,所有的人,既可以上天堂又可以下地狱。这是自然天火造成的吗? 《空山》的写作在当下文学的处境中是一个奇迹。这部小说需要慢慢阅读。它不是消费性的文字,它不那么令人赏心悦目一目十行,但它确实是一篇多年潜心营造的作品,它将一个时代的苦难和荒谬,蕴涵于一对母子的日常生活里,蕴涵于一场精心构划却又含而不露的“天火”中。这时我们发现,任何一场运动,一场灾难过后,它留下的是永驻人心的创伤而不仅仅是自然环境的伤痕。生活中原始的愚昧,一旦遭遇适合生长的环境,就会以百倍的疯狂、千倍的仇恨挥发出来,那个时候,灾难就到来了。《空山》讲述的故事就这样意味深长。机村琐碎生活的叙述与《尘埃落定》宏大的历史叙述构成了鲜明的比较。仅仅几年的时间,历史主义在阿来这里已烟消云散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