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142(2006)03—0079—07 施宾格勒曾说过:“农民是没有历史的,因而没有书写。”[1](p.282) 这句话在中国传统文学中有充分的体现。即使进入到中国新文学时期,以鲁迅、沈从文、赵树理为代表的作家,在作品中广泛地书写了乡村,展示了乡村的历史和现实状貌,但作家们的这些叙述,呈现的基本上是俯视和外在的角度,没有传达出乡村自己的声音。甚至是拥有对农民深厚感情和坚定立场、以作“文摊文学家”为初衷的赵树理,在特殊的政治环境下,所表达的也只能是乡村和政党双重音符的糅杂。在这个意义上,莫言的小说显示了自己的独特,在1980年代后较为宽松的文化环境中,他得以较充分地表现出乡村自我的立场,从而在较深层面上表现出了乡村的精神,叙述方法上也融入了更多的乡村文化特征。可以说,莫言小说的创作精神,是乡村的自语。 一、苦难的申诉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中国的乡村社会,我想“苦难”应该是最合适的,无论在历史上还是在20世纪现实中,农民都处在社会的最底层,承受着各种利益代表的剥削和压榨,笼罩着兵、匪、饥荒以及各种权力争夺所带来的巨大苦难阴影。正因为如此,1980年代以来的几乎每一个写过乡村故事的作家,都不同程度地关涉到这些苦难,像高晓声的《李顺大造屋》、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阎连科的“瑶沟系列”,等等。在这当中,莫言以他对乡村苦难的执著和对苦难的独特理解而引人注目。 这首先表现在莫言苦难书写的坚韧和持久上。他的第一篇小说《售棉道上》就是以一场乡村,现实灾难为题材,此后几年时间里,他创作了《白狗秋千架》、《枯河》、《透明的红萝卜》等作品,不断深化自己对乡村苦难的叙述。1985年前后,莫言进入到“红高粱”时期,从表面上离开了苦难,转而以另一种方式表现乡村(具体情况后面分析),但很快,在家乡“蒜苔事件”的触动下,他放下手头正写着的“红高粱”续篇,转向了《愤怒的蒜薹》的创作。正如莫言自己所说:“本来《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已经很红了,我完全可以按照这个路线红下去,可这一转向却让我对现实社会进行了直接的干预,因为我的责任感和良心在起作用。”[2](p.130) 在《愤怒的蒜薹》后,莫言一发而不可收,从《爆炸》、 《红蝗》和《欢乐》,一直到1990年代后创作的《丰乳肥臀》、《檀香刑》,以及《牛》、《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和《四十一炮》等作品中,他叙述了各式各样的乡村故事,几乎无一不与悲苦相随,无一不是他乡村苦难叙述的建构者。 在这个意义上,莫言这段话虽然说于1980年代,但以之来印证他整个创作也丝毫没有走样:“我近年来的创作,不管作品的艺术水准如何,我个人认为,统领这些作品的思想核心,是我对童年生活的追忆,是一曲本质是忧悒的,埋葬童年的挽歌。我用这些作品,为我的童年,修建了一座灰色的坟墓。”[3] 莫言对苦难的执著还表现在他对一些乡村灾难的反复书写上。比如蝗灾,比如童年的痛苦,比如饥饿,都是莫言20多年创作生涯的贯穿性主题,在不同的作品中有反复的书写。像《红蝗》、《蝗虫奇谈》、《食草家族》等作品中就反复书写了北方乡村的蝗灾;童年的痛苦和饥饿主题,更是从早期的《枯河》、《白狗秋千架》开始,一直到最近的《拇指拷》、《牛》和《四十一炮》等,被无数次地反复书写,可以说已成为了莫言小说创作最突出的故事母题。 有批评家认为这是莫言创作题材枯竭的表现,但我认为,不如说是因为这些苦难给莫言留下的记忆太深了,凝结在他思想情感的深处,他只有通过反复书写的方式,才能缓释和宣泄这种记忆的苦痛。我以为莫言自己的说法最有道理:“一个作家一辈子可能写出几十本书,可能塑造几百个人物,但几十本书只不过是一本书的种种翻版,几百个人物只不过是一个人物的种种化身。这几十本书合成的一本书就是作家的自传,这几百个人物合成的一个人物就是作家的自我。”[4](p.122) 莫言的小说是他自我心灵的抒发,而他认为最能体现他形象的人物是《透明的红萝卜》中那个被苦难所浸渍的乡村孤儿小黑孩[4],这正反映出,莫言之所以如此执著于乡村的灾难和痛苦,是因为它们是莫言经历的乡村生活的写照,他自己就是这些痛苦曾经的承受者。 除了题材的繁复和创作的持久,莫言的苦难书写还具有多层面的复杂深度,呈现出从外在——内心,从现实——精神,从写实——抽象的变化过程,从而细致而全面地再现了乡村苦难的面貌。 莫言的早期作品多写现实苦难,艺术表现也以写实为主。最直接的表现是他早期作品中许多主人公都是残疾者,如“总是迷迷瞪瞪,村里人都说他少个心眼”的小虎(《枯河》),被剁掉了食指的大锁(《老枪》),失去了右手的苏社(《断手》),以及失去一只眼睛的暖(《白狗秋千架》)等。这些作品的内容,也多侧重写主人公现实生活中的痛苦,写他们在人生道路上受到的各种打击和失败。 然而很快,莫言开始将笔触落到苦难所给人精神带来的创伤上,更深切地关注人物心灵上的苦痛感受。《透明的红萝卜》是这种变化的最初表现。作品中的黑孩形象曾引起过众多关注和争论,主要是因为作品对这一形象塑造的抽象化,他的苦难感受被虚幻化。也就是说,这一形象具有一定的写实功能,但作者更侧重表现的是他精神上的孤独而不是他现实上的苦难。我们比较一下《透明的红萝卜》和较早的《白狗秋千架》,两篇小说都叙述了类似的少女失明情节,但叙述情感却不一样,《白狗秋千架》在其中充分宣泄了苦涩悲凉的情感,但《透明的红萝卜》的叙述态度却颇为冷漠。其原因正是莫言对苦难的关注重心从现实向精神的迁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