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4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6198(2006)03—0226—05 一、虚拟的乡土 从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一些以方言写作的小说颇引人注目,如韩少功的《马桥词典》,李锐的《旧址》、《无风之树》、《银城故事》,莫言的《檀香刑》,阎连科的《日光流年》、《受活》,何顿的《我们像葵花》、《就那么回事》、《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方方的《出门寻死》,等等。这些文本中明确而独特的马桥、银城、高密东北乡、耙耧山脉、武汉或长沙,总是带着虚拟的成分。在某种意义上讲,与其说它们是现实的存在,不如说是作者文化立场的彰显。 就像魏微的《异乡》中所写到的江西吉安那样,这个小城原有的恬淡个性和乡土情调早已在新一轮的城市建设中消失了。现在,面目模糊的吉安与别的城市没有区别,一样的高楼大厦,一样的审美标准和发展目标,吉安就是中国现阶段城市的缩影,中国现阶段的城市都是吉安。[1] 家园湮灭在缺乏想像力的建设狂潮中,高度相似的结果是记忆的虚妄、家乡的虚妄,那些独特经验的虚妄,个人的情感、记忆该向何处寄托呢?同时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有一些作者吁求差异。吁求的结果就是作品中那些虚拟的“这一个”,就是作品中对生活形态和语言形态的独异性的渲染。 但是,现实中的城市和乡村被绑在“城市化”、“现代化”、“全球化”的战车上,差异往往是速度的差异而并不是方向的差异,是程度的差异而并不是取向的差异。在趋同的年代,个性很难维持。 方言总是跟地域联系在一起的,与某个特定的空间以及这个空间中人们物质形态的生活和思维方式联系在一起的。在中国当代,“地域”也的确经历了一个浮出的过程。建国初期,“中央”不仅是政治的,也是地缘的,是地理实体的。“中央”以外的地方则是一种无特色的行政区划,或仅仅是根据经济规划形成的不同经济方阵,如重工业基地、轻工业基地等等。这种状况随着经济改革而开始松动,首先是南方的深圳、广州等地作为经济上的强势者开始寻找自己的文化地位,具体表现为粤语及粤语文化对粤语圈以外地方的侵入和渗透。随之,上海也积极挖掘、重塑自己的城市历史与记忆。在这个过程中,文学对城市性格的塑形作用充分表现出来,从苏青、张爱玲到程乃珊、陈丹燕、王安忆,她们的作品力图呈现上海这个城市的风情与底蕴。此外还有扎西达娃的西藏,方方、池莉笔下的武汉,迟子建文中的漠河,情景喜剧中的东北,方言电视剧中的四川或重庆,等等。各个地方都在积极地寻找自己的声音、定位自己的文化形象。 但是,现实中另一个更加强大的倾向是经验的趋同和差异性的逐渐丧失,而作者们那么极力写出一个不一样的城市或乡村,可能恰恰是要以此来与现实中的这种趋势抗衡。 在今天,人们的时空经验发生了变化,媒介改变了我们的视野,改变了我们经验的来源和体验的方式,新闻成为这个年代突出的一种叙事方式,它影响了我们的生活经验以及我们对于世界的判断和想象。在媒介传输的画面与讯息中,地理上的空间距离在一定程度上消弭了。无论文本中的上海,还是画面中的北京,抑或是情景喜剧中的东北,都成为人们共同的消费对象,在这种消费过程中,地域被拆散、肢解为一些浮光掠影,方言也成为一些可供把玩或戏谑的零碎词句。 二、身体在方言中的出场 在这个虚拟出来的独特空间中出场的是身体及身体的处境,那些细微而又真实的,尚未被公共话语涂抹和磨损的成分。 身体总是个体的、当下的、瞬间的,带着欲望、残缺、期待与局限。身体并不仅仅是一种物理实体,“它也是一个行动系统,一种实践模式,并且,在日常生活的互动中,身体的实际嵌入,是维持连贯的自我认同感的基本途径”[2]。 在中国当代语境中,身体的出场与日常生活的浮出有关。在高度政治化的年代,日常生活的停滞、重复意味着某种落后甚至反动的色彩,必须接受改造,必须被组织和提纯,现实生活的价值在于它是通往理想“未来”的一个阶段,个人的小事小情被公共话语、公共理想覆盖。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社会生活的剧烈震荡,理论界对现代化的反思,这些都使得时间进化的神话变得可疑,那种相信世界会由理智牵引着逐步走向胜境的信念遭到质疑,对未来无保留的乐观态度也受到挑战。另一方面,新的社会分层以及在新体制下个人命运的戏剧性颠簸也使得人们关注的焦点从公共理想转到日常生活。消费意识形态将超越性价值悬置,整个社会的价值取向转向实用,公共理想弱化为公民道德的约束。广告在开发、培育越来越多的欲望,情节剧在提供成功人生的样板。“百姓身边的故事”、“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纪录片、贺岁电影,它们一方面将平凡的人生传奇化,一方面将传奇平凡化,而后者是更加根本的。日常生活在新的社会条件下被凸显也使得个人的身体、欲望、局限成为关注对象。 《檀香刑》含有一种近于“传奇”和“秘史”的成分,但是作者想要刻画的却是高密这个地方的调子和气息。不仅作为情节主线的酷刑是在对猫腔的大段渲染中完成,而且很多章节的题目就直接突出了语言的不同形式、不同的语调和语音姿态,比如“眉娘浪语”、“赵甲狂言”、“小甲傻话”、“钱丁恨声”、“赵甲道白”、“眉娘诉说”、“孙丙说戏”、“小甲放歌”、“知县绝唱”。眉娘的浪语和诉说是高密的,猫腔是高密的,相对于眉娘的浪语和孙丙的猫腔,知县的文言就只是隔靴搔痒的外来货了。